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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unted By Him/被他「攪擾」丨愛麗絲
2024/01/09 11:37:11瀏覽1121|回應0|推薦3

午後窗櫺投下模糊灰影;頭頂樹枝在風中搖曳擊打;短小的蠟燭閃爍著溫暖燭火。在這一切的生活縫隙中,祂都向祂所愛的輕聲低語,你,是否聽見了呢?

Haunt不是個好譯的詞。通行的譯法當然是「鬧鬼」;但當它的主語是回憶、歌曲甚至活人的時候,譯者便只好放飛想像了。出沒?困擾?縈繞?每個都對,但也許每個都不對。

Haunt意味著昏黃幽暗的燈光、嘎吱作響的木地板、慢悠悠搖晃的鞦韆椅(取決於你受過哪類恐怖片的浸淫);某種不可言喻的「存在」——倒不一定令人害怕——像薄霧一般籠罩,不在任何一處,又無處不在;你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哪怕生活瑣事將你淹沒,那「存在」仍會貼近你的耳廓,低語難以辨別的字句。而在這些時刻,你賴以自我保護的自然鐵律,彎折、開裂,儘管裂痕細如蛛絲。

最終你必須做一個決定:將其看作大腦開的玩笑、一場感官幻覺,然後忘掉;或者,相信。

哪個選擇比較瘋狂?還真不好說。

我猜,我的初中語文老師,要是在今日的中學教課,大概率會被好事者投訴:她在課餘組織學生看電影、寫影評,片單至少包括《蝴蝶夢》和《霸王別姬》。給十三四歲的小孩看鬼氣森森的兇殺情節,還涉及少數性向,再加上特定歷史時期的國人境遇,當下那些保護欲爆棚的家長可不得跳起來抵制。

《蝴蝶夢》電影海報

幸好那個年代,家長似乎都不怎麼介意(或許是不怎麼上心),讓我得以毫無顧慮地跨入異世界的夢魘,回歸後也沒落下任何後遺症。

只有一首詩,《蝴蝶夢》裡,女主角發現男主角車上的詩集,自動打開在那一頁:

日日夜夜,我奔逃;

年復一年,我奔逃。

奔逃,奔逃,

穿越内心迷津,透過淚眼矇矓,

我躲開天狗奔逃。

電影講的,本是試圖逃離過去之人,被舊時的鬼影追趕、糾纏,最後終於掙脫,但也並非毫髮無損的故事。「天狗」代表「過去」似是簡明扼要的結論,然而我本能地想:按這詩的氣魄,「天狗」當是更宏大的事物才對。

十多年之後,搜尋引擎告訴我,這首詩的原作者叫法蘭西斯·湯普森(Francis Thompson)。詩的標題?《天堂獵犬》(The Hound Of Heaven)。獵犬指什麼?此時我已是信徒,能夠把詩讀下去了:

謹慎的腳步,莊嚴而急促。

在節奏中——有聲音

比那腳步更加急促,這樣對我說——

「你若背離我,萬有也將背離你。」

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日子好像午後窗櫺投下的模糊灰影,細小的悲歡塵埃翩翩起舞,被陽光鍍上碎金;而祂突然顯現,衝我眨眨眼,然後懷著完美的耐心,等待我的回應。

現在想來,我真是個特別遲鈍的孩子。

以前,不知為何,我不覺得自己「屬於」某個地方。留學,也就不過是換個地方旅居罷了。換個地點埋首書堆,間隙做做白日夢。我樂於扮演大眼睛異鄉客的角色,從未試圖融入,也不曾因大把的獨處時間而痛苦。當然,只有新鮮事物令我快樂。

我加入了隔壁學院的唱詩班(chapel choir)而非自己學院的「普通」合唱團,因為流行歌到哪兒都能唱,彌撒曲不能,我不想錯過免費音樂教育的機會。大教堂裡的開學典禮結束後,我在座位底下校園團契的小傳單上勾了「感興趣,想瞭解更多」,因為,坦白說,讀了那許多西方文學,看了那許多紙上的信徒形象,想見一個活的基督徒,很合乎情理吧。就好比一個研究古羅馬的學者,會放棄與古羅馬人面談的機會嗎?

至於遇見上帝,這種事不在我的考慮範圍內。

恐怖片觀影常識:不想遇見鬼魂,就遠離鬧鬼的房屋,最好連故事也別聽。而那時我頗具無知者無畏的氣概,尚不明白「尋求,就必尋見」的含義,喜歡教堂的長椅、壁畫和彩窗,自覺是個好奇的遊客,徜徉在「美」的世界中。

後來我終於有些厭倦,又偏偏遇上倫敦的聖保羅大教堂這類風格華麗、令人眼花繚亂的建築。那天,寬闊的中殿幾乎擠滿了遊客,人來人往,說話聲、咳嗽聲彙聚成嗡嗡的背景音,震得人頭疼。我轉身躲去了側面的禮拜堂。

裡面只有兩三個人。接著他們都走了。

出於某種難以言狀的害羞,我從未在教堂裡點過蠟燭。然而那個奇異的靜默時刻,那個獨自面對祭壇前溫暖燭火的安心時刻,我捏起一支短小的蠟燭頭,湊近金紅的火焰,點燃,將它和它的兄弟姐妹並排插在一起。我記得自己想著,現在來許個願吧。

此時我才抬頭,看祭壇畫。邊上有一塊小方牌,寫著畫名《世上的光》(The Light of The World),是英國畫家威廉·霍爾曼·亨特(William Holman Hunt)的作品:基督提燈站在雜草叢生的門前,舉手叩門。

畫家畫的是啟示錄3:20:「看哪,我站在門外叩門,若有聽見我聲音就開門的,我要進到他那裡去,我與他,他與我一同坐席。」當然,很久以後我才會知道這一點。此刻的我,只能讀到牌上的小字講解:「......我們沒有看見鎖孔或門把,表明門只能從屋內打開。」

只能從屋內打開。

隱喻的重量壓下來時,我做了唯一符合邏輯的動作:我逃跑了。

我作為慕道友加入了教會,也認識了幾位可愛的當地姊妹。沒有她們的愛,就不會有今天的我。然而最終,皈依是一個人的選擇,他人無法替你做出。總有一刻,你必須獨自面對上帝,接受或是拒絕。

C.S.路易士說那一刻他是「全英格蘭最不情願的歸信者」。我不知道多少人有過同樣的廝殺,或者說,垂死掙扎,如果你有點幽默感的話。我自己的經歷則嚴重缺乏戲劇性,好像某一天醒來,覺得「夠了」,而已。

受洗前,我本著乖學生的習慣讀了聖經,從頭至尾,儘管囫圇吞棗、迷迷糊糊。我相信,自己能讀完就是一個微型奇蹟,而正是祂,帶領我蹚過佈滿陌生辭藻的河流,翻過奇崛比喻的山峰,側身擠過枯燥律法的茂密叢林,遊過波濤洶湧的情感之海,登上嚴密邏輯的高階梯,並在我注意力滑脫的每個瞬間,在我耳邊低語:「看著我!」

即使如此,哦,即使如此,大半時間里我仍然覺得像在凝視一個影子;也曾心生疑慮,自己是否草率,畢竟Haunt與真正的神蹟——例如病得醫治——相比,似乎太過蒼白模糊;而自身的理性、情感與他人之愛,令我失望了太多次,大約也無法在信仰一躍中接住我。

一個偶然的機會讀到弗雷德里克·布赫納(Frederick Buechner),他坦承自己經歷過最接近神啟的時刻,不過就是頭頂的樹枝,在風中搖曳擊打。咔,咔。他沒有說自己明白了任何具體的話語或意義。也許,是說上帝微弱的臨在本身即是確據和安慰,即使默默無言。

或許,當我站在人之盡頭向前跨出那一步,卻並未墜下深淵時,已經穩穩地落進祂的手中了。

又或許,故事應當反過來講:正如路易士在《天淵之別》(The Great Divorce,又譯《開往天堂的巴士》)中談到的,我才是那個虛幻的鬼影,在世界這座大屋中,從一個房間飄零到另一個房間,融進一個又一個陰影;而祂尋找我,與我相遇,無限耐心,無限慈愛,為的是有一天我能停止躲藏,願意由祂更新我的感官、強健我的手腳。我將不再是鬼魂,而成為真實的人,成為祂的兒女。祂是如此愛我,以至不願使用強力。

我是不是還有一個許願的額度?那麼願望是這樣的:我們如今彷彿對著鏡子觀看,模糊不清,到那時就要面對面了。我如今所知道的有限,到那時就全知道,如同主知道我一樣。

我期待那一天。

-END-

作者簡介

愛麗絲

曾經的商科生,目前的自由譯者。文字引我走上信仰道路,又帶我步入創文書苑。在最好和最壞的時代,點一朵小小的文字燭火,傳遞光和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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