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媽媽在一起的盛夏，有藍天、河流、遮天的核桃樹、森林一樣的玉米地，還有嘴裏烤肉的餘香。那日子像大地被河流擁抱，「我也被恩典緊緊擁抱了」。

去年七月，有機會和媽媽好好住了一月有餘，才發現能夠相見，慢慢相處的時光是那樣美好。我也很感恩，自己在那一刻沒有猶豫，收拾行裝，搭上來省城出差的鄰居的便車，帶著我的小狗向媽媽的方向奔赴。

六小時的車程，因為需要繞一段難行的山路，最後三小時我一直在暈車狀態，吐了好幾次，身體輕飄飄的，胃裡非常難受。等到了媽媽的院子裡，吃到媽媽煮的飯菜，一切就都忘在腦後了。

吃媽媽做的飯，大概是回家最主要的活動之一了。媽媽並不是變著花樣做飯的那種人，她的飯保持兩個基本原則，好吃健康，且不複雜。所以，早晨是一成不變的稀飯，可以是大米，也可以是鮮玉米打碎煮的粥，裡面放紅薯，或者放南瓜；熱上一個切成片的大饅頭，饅頭是她自己蒸的，裡面放了蜂蜜和牛奶，鮮香鬆軟。

這樣的早餐，我吃了一個多月，卻一點也不煩，而且吃得很放鬆，完全不用擔心長胖。至於午餐，就是一大盆炒菜，菜是從菜園子直接摘來的，豆角、茄子、辣子、西紅柿、土豆等等。 雞肉炒茄子，一隻散養在後院的蘆花雞抓來殺了，上鍋紅燒，快熟時放入切成塊的大茄子和青椒。晚餐便是清淡的湯飯，西紅柿蛋湯裡放一點青菜葉，下一些麵片。

媽媽做飯，從某一個方面講是不精緻的，算得上大大咧咧。菜切的都是方形大塊，肉也是如此；炒菜的鍋很大，盛菜大多用盆，還是一個挺大的盆。但就是她這種粗放型的烹飪方式，做出的菜味道特別自然，加之她不太用複雜的佐料，吃到嘴裏的每一口菜都是滿滿的原汁原味。

媽媽的飯做了一輩子，味道幾乎不曾改變過。有一天鄰居大嬸來串門，送來小小一把羅勒葉，真的是一小把，一隻手可握住。媽媽就用它做了湯麵，當羅勒入鍋，整個房間都是羅勒霸道的香味。湯麵裡放了很多酸甜的西紅柿，羅勒草葉和西紅柿碰撞出的鮮香味，讓一個人的味蕾得到極大滿足。

當我吃第二碗的時候，已是大汗淋漓，才發現我們每個人沉浸在這濃香裡，呼嚕嚕地吃著湯麵，忘記了說話，也忘記了這年頭世界上正發生著的一切混亂和倉皇。

媽媽帶我到她常常散步的渠邊。以前媽媽總喜歡散步時給我打電話，她走一路就跟我聊一路。這下子我們可以面對面聊天了，一切都很放鬆。渠水是綠色的，一定很深，我不喜歡走在這麼深的水旁。兩邊的野草大都是我認識的，苦豆子、甘草、芨芨草；還有一些野花，熟悉但從來不知道叫什麼名字。偶爾也會看見一兩種小時候不曾見過的野草或野花，看見了就愣一下，「你們什麼時候來的這裡？我怎麼都不知道。」

說實在的，家鄉就是這樣，似乎熟悉，但又漸漸地陌生了。就連媽媽，我也發現有很多變化。比如散步時，她會突然站住，朝遠方扯著嗓子大喊幾聲。她說這很有助於健康，在空曠的自然裡高聲喊，可以把裡面的毒氣和負面情緒發出來。她讓我嘗試一下，我吼了幾聲，卻沒有她喊得那樣高亢有力。

媽媽堅持每天走一萬步，我樂呵呵地陪她一起走。出門時天氣剛好，返回時日頭已經升起來，走熱了我們就在白楊樹林裡休息。找一塊乾淨的土地坐下來，地面很硬，還有點涼。對面是大片的田地，蔥綠而茂密，卻不見一個農人。

媽媽告訴我一些鄉鄰之間的事，大都關於他們的兒女。那些兒女是我的同輩，媽媽一說起名字，他們兒時的樣貌就浮現在我腦海。聽他們的故事，其實讓我有些悵然，他們個個成家立業，不是做官就是做老師，已經成為一方領域之中小有權柄的人，而我卻走了一條完全不同的路。

散步時最喜歡看的是晚霞，站在大地上看太陽西沉，灰白色的雲漸漸上了色，將一團暖呼呼圓滾滾的日頭包裹起來送入天際，這樣的景象好久不曾看見了。那一刻，媽媽還在說東說西，我已經全無聽的興趣，也沒有打斷她，我已經和那落日一起去了遠方。

我和媽媽的個性有很多不同，她喜熱鬧，朋友多，熱情好客；而我喜靜，交友不多，尤其不喜歡突然闖入一群人。可在媽媽家，她的朋友們突然登門拜訪是常有的事，有時正在吃飯，有人就在院門外喊。

媽媽在院門上掛了一把鎖，就算我們在家，她也把院門反鎖。我知道她這樣是為了我，擋住那些不速之客。我倒覺得有點對不住她，畢竟這是她的家。

有一天，媽媽帶我去河邊走，那是我們曾安家的地方，也是我兒時成長的村落。我們穿過鎮里的大路，跨過一個石橋，往被白楊樹圍起來的鄉間走。

沿途遇到一些人，無論男女，他們都停下來跟媽媽打招呼。因為要說話的人多，那一路我們走了好久，及至到達，已經是黃昏。我認得那河水，那河岸，那岸邊的雜草，那被陽光曬過的白花花的，踩上去有點像踩在水面上的土路。

我面對河水站著，傍晚的風吹得很舒服，河中升起的涼氣襲來，我深吸了一口氣。還是這般模樣，水不算很滿，但也蓋滿了河道；河中的島比以前看上去小了一些，可還是那個位置。兒時，我視這條河為知己好友，許是我好靜，安靜的河流便是最好的夥伴了。這些年，我闖蕩了很多地方，每次回來看它，都是一模一樣。

媽媽看我不語，也不知道說什麼，默默陪我站了一會兒，突然說：「總有一天，這河會乾了！」她說得如此乾脆，讓我一驚。河的源頭在幾百公裡外的山上，媽媽去年夏天去那裡遊玩。山上本來終年積雪，媽媽說這些年降雪量已經大幅減少，盛夏時，除了山頂上有雪，山體上的雪已經薄如白紗了。

梭羅曾說「湖泊是大地的眼睛」。他說的是他熱愛的瓦爾登湖，幾百年前，梭羅就在擔心瓦爾登湖即將乾枯，不知道現在的瓦爾登湖是否已經消失？

大地沒有眼睛，那該是多麼讓人悲傷的一件事。湖泊於大地是眼睛，那河流呢？我站在河邊想像著，突然聽見媽媽拍打落在胳膊上蚊蟲的聲音。

河流是大地的手臂！柔軟修長的手臂，可以擁抱一切的手臂。

我走下河堤，找了一處可以蹲下來摸到水的地方。每次來河邊，都想再摸一下那水，卻每次都沒有。

少年時，我提著水桶來河邊打水，總是停留在岸邊一會兒，將手伸進水裡。有時會坐在河邊的草上，脫掉鞋襪，把腳伸進河水中。河水衝過腳掌時，我感受到水流的撫摸。那是冰涼細滑，全然接納，決不拒絕，無窮無盡的河水啊。這樣的河水，會枯乾嗎？我不敢想像當大地上的河流消失不見，還有誰能擁抱我們。

水仍然是涼的，我的手掌劃過，水流很緩。我捧起一些，正看著，媽媽站在河堤上突然說：「不能喝，現在的水不像以前乾淨。」我沒打算喝，只是問候，也許是告別。

後院有一棵巨大的核桃樹，媽媽在樹下用磚塊壘了一個長方形烤肉槽，劈開一些粗木棍，放在烤肉槽裡點燃了。肉是媽媽一大早去鄉里買的，一到週三，就有牧人拉來自己家的羊宰殺。

那肉質鮮嫩至極，就算不放鹽，都能嘗到一種自然的鹹甜味道。媽媽說，因為羊在草原上吃了各種草藥，也吃了鹽鹼地上的鹽，喝了雪山上的水。媽媽說的一點沒錯，我的確吃到了雪山、草原和花的味道。

烤肉時，媽媽坐在那裡，眯著眼睛，閉著嘴，白色的煙被清風吹著，她不停地給肉轉換方向。我聽見肉被烤得滋滋作響，也像我的小狗那樣舔舔嘴唇。小狗趴在地上，望著媽媽手裡的烤肉串，又執著又渴望。

那一刻，我眼中的媽媽真了不起，隨即跟她說：「媽，你太偉大了，竟然會做烤肉！」媽媽笑得滿臉皺紋，「做個烤肉就偉大了？那天底下偉大的人太多了吧。」

媽媽六十八歲，本來七月份趕回來是想給她過生日。自從上了大學，這二十幾年從來沒有跟媽媽在一起給她過過生日。可我還是晚了一天到家，媽媽一點不覺得遺憾，我也不覺得，因為這一次我們可以相處一個多月，比之前十幾年在一起的日子加起來都長。

吃烤肉的時候，我看著頭上的核桃樹，這棵樹並不是我們種的。就連這處農家小院，也是我們都離家後，媽媽才搬來的。搬來時這棵核桃樹還小，旁邊的棗樹也很小，如今核桃樹已經像一棵參天大樹，遮住了半個院子。

每年我吃的核桃和棗都是媽媽搖下來，曬乾了，再裝進紙箱快遞給我的。我和媽媽坐在核桃樹下，青綠的雞蛋大小的核桃掛在樹上。我看著它們，咬一口焦香的烤肉，心裡滿足極了。

烤肉槽裡的火已經熄滅，灰燼還略微泛紅，媽媽他們已去睡午覺，留我一人坐在核桃樹下。

這幾年，我過得並不容易，先是身體莫名感到不適，胸悶氣短，一段時間裡總是昏沉沉的。偶爾我想自己是快死了吧，像要枯乾的湖泊或河流。我流過許多眼淚，大都在祈禱之時。以前一生病就會想念媽媽，一想到媽媽就會流淚；如今會想到天父，一想到他就會覺得委屈。

我在他面前哭訴過很多次，哭慘，哭窮，哭孤單無助，當然也受到過很大的安慰。若不是那些安慰，突然臨到的驚喜，還有無路之時開的出路，我想我無法存活在這樣的世間。

隻身一人活在這樣的「亂世」，若不是有造物主的恩典加身，怎能笑對人生風雨呢？說是笑對，也不全是，很多時候還是會站在淒風冷雨中，像個孩子似的盼望一隻手臂將自己環繞。

那天坐在核桃樹下吃完噴香的烤肉，突然覺得釋然很多，很多糾結的事都鬆散開了。「心裡作難，卻不至失望。」怎麼會失望呢？藍天，眼前的核桃樹，背後如森林一樣的玉米地，還有嘴裏烤肉的餘香。

走的時候，媽媽給我帶了六個雪白的大饅頭，幾包已經剁好的雞肉，羊肉。本來要拒絕饅頭，媽媽硬塞進我包裡。她還讓我帶了兩大包曬過的乾豆角。豆角是地裡的出產，七月份結得太多了，媽媽就曬起來，全給了我。

去年秋天來得很快，走得很慢，我的城市足有四個月無法出門。然而，我在家裡吃著媽媽準備的食物，在一日日的等待中，像一片被河流擁抱的大地，我也被恩典緊緊擁抱了。

-END-

作者簡介

晨牧

喜愛文學，專修英文。殘障兒童特殊教育工作者，工作閒暇，創作了兒童類讀物《隨風遷移》。後又修美術學，期間與創文相遇，確定餘生要走的文學之路。在主內刊物發表文章，也開啟了自己的寫作園地——「晨牧說故事」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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