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他方--小提琴
稚童遭拐歷險記(下)
何蛤蟆繼續拖著我走了大約半個多鐘頭,又來到一戶門楣雕花的舊式豪宅,這戶本省老人似乎和他有點舊識關係,還客氣地引我們進入對門大廳,老人和何蛤蟆用閩南語聊了一陣,我聽不懂;但略知又是在推銷我,說我甚麼家事都會做,而且很乖巧聽話。只記得老人最後說了一句話︰「這個查埔囡仔一定是有阿爸阿母的,嘜騙啦!」然後客氣地請我們離開。
又走了大約一個鐘頭,我已曬得有點發暈,何蛤蟆仍催促我走快點。來到高雄一處漁港,這戶人家屋裡屋外都堆疊得很凌亂,屋裡光線也有點暗,屋裡除了一對形態粗曠的夫婦外,還有兩個比我更年幼的小女孩。我坐下就在打瞌睡,沒看到聽到何蛤蟆和這戶人家談了些甚麼,何蛤蟆把我搖醒時只見這戶男人直搖頭,看來事情仍沒談妥。又走了很久來到市中心區,何蛤蟆看來一時沒有頭緒,就牽著我在公園亂逛,不時和公園裡圍圈賭博的人瞎扯淡一番,天將暗時我們才在路邊就著攤販邊;站著吃了一點甜不辣。
天黑時住進一家設備很簡陋的旅社,牆上滿是斑駁的水漬,充滿霉味。這晚我們兩人都沒洗澡,一進門他就用繩子綁住我的手腳,丟在浴缸裡,他則躺在沙發上聽收音機。第二天上午,我們又到了台南市。夜裡躺在浴缸裡沒睡好,白天又不斷走路,我開始有點渾渾噩噩,此後對那半個多月來接下來發生的事,記憶裡都呈現出有些模糊的狀態。大多時候夜宿時,他先把我手腳都綑好放在空浴缸裡,鎖上浴室門,等他在外吃喝玩樂夠了,才回到旅店,有時發點慈悲,才會讓我睡到屋裡沙發上,手腳仍捆著。
只記得從台南到嘉義後,又一路北上,跑過很多縣市十多處。有些人家富麗堂皇,有些則家室蓽陋,但都有兩件事是同樣的情況,那家人屋裡沒看到有小男孩,並向對方推銷我能做很多工作,又好脾氣。這時我已可確定他想賣掉我!只有到台中時住過一次大飯店,那晚屋裡來了好幾個比何蛤蟆更年輕得多的男女,他們快樂地在屋裡吃喝乾杯,還不時側過頭來打量縮在牆角的我,對何蛤蟆誇讚︰「老何這次帶的貨色讚!」(可能也都是一群幹人口販賣的狗男女?)
到新竹的一個晚上,何蛤蟆外出時把一串鑰匙留在桌上,我昏睡一會兒醒來,就著其中一支較長的鑰匙柄,撬開了手腳繩索上的死結,不幸的是才剛開門走幾步,何蛤蟆上樓梯來就已在門口了,我又被推回屋裡,腦袋被搧了好幾把,他又頂起拇指在我肚子上狠戳幾下,痛得我在地上打滾!我的雙手被扭到背後捆縛。何蛤蟆睜著一雙銅鈴般的怒目威脅我︰「再不聽話,信不信?我現在就可以掐死你!」
已經渾渾噩噩過了半個月,我兩眼頻冒眼屎,即使出門前何蛤蟆會仔細把我臉上擦乾淨,不一會眼屎又冒出來,我的嘴唇也開始出現裂紋,氣色當然不好。這段期間我們跑的都是本省家庭,還跑過幾處工廠,大概"品相"不好,對方立刻就會搖手說︰「免啦!」由於何蛤蟆沒讀過多少書,雖然黑史滿籮筐,但騙術並不高明,一直沒能把我賣出去。愈到後面他就愈煩躁,每次從別人家走出來,他就面帶沮喪地在我腦袋上搧一下,罵道︰「愁眉爛眼的,難怪人家不喜歡,給我打起精神來!」
最後一站上到陽明山,已是第十八天,那天已近黃昏,我們進去一戶石牆大紅門的豪宅,我的記憶才開始清晰了一點。大門裡花木扶疏,客廳是那時少見的落地門,客廳空間不大,陳設簡單但很素淨。屋裡只有一位年約六、七十歲之間的老人,雙目炯炯有神,上身一件白色短衫。屋裡只有他一人,應對很客氣,一口四川話土腔,這是多日來我第一次聽到熟悉的口音,何蛤蟆說話時,他皺了好幾次眉頭。
老人始終微笑著不多話,看何蛤蟆表演。何蛤蟆說我是拳指書法家李世杰在外生下的私生子,母親丟下不管,希望老人能收養我。然後又說如果不信;可以讓我即席表演拳指書法。老人耐心地去後間取了墨硯和棉紙,我也用拳指沾了墨汁寫了幾個字。老人點頭說果然不錯!然後徐徐地對何蛤蟆說︰「這個娃兒是怎麼回事?進門時就打趱趱(腳步不穩),手腳上還有火影子(斑痕)?」
此言一出,何蛤蟆顯然慌了手腳,張口一陣︰「這......這個嘛!」
他想到的藉口也很滑稽︰「天熱蚊子多,娃兒自己用手抓出來的。」
老人打蛇隨棍上︰「不對啊!李世杰是我老朋友,他有幾根毛我都數得清清楚楚,老李沒有過甚麼花邊事兒,從沒聽說他在外頭有個這樣小的男娃兒呀!」
何蛤蟆怎麼都沒料到會冒出這個節點,忙搪塞著︰「長官,您可能也不大清楚這回事噢!」
老人站起身說︰「等我掛個電話去問問他。」才剛往後間走去,何蛤蟆一秒都不遲留,迅即拉開門一閃身就沒了人影。老人一回到客廳,我立刻大哭出聲︰「爺爺,救救我!」老人哄了我半饗,很慈祥地問過我的來歷和前面經過,又去裡間撥了好幾通電話出去。先是用長途電話打到屏東我村自治會辦公室,等了很久;那邊回話找不到我父親。老人的電話又轉到李世杰家,先開了個玩笑︰「格老子滴!你在外頭生了個10歲的男娃兒,我怎麼都莫曉得?還真像你的娃兒呢!跟你一樣會寫拳指書法哦!」
老人喚來他的私人司機,用黑色大轎車送我下山,先去到李世杰家。這位書法家又撥了好幾通電話出去,終於問到一位住台北和我父親很熟悉的長輩,那晚我就在他家睡了一個多日來未曾有過的好覺。第二天這位長輩親自帶著我坐火車南下,送抵家門時父親先習慣性地罵我"笨蟲",然後才謝過好友,我記得那位長輩離開前還直搖頭。夜裡母親也從台北趕回家來,先抱著我痛哭,然後和父親大吵一架,接著帶我去警局備案。父親吵過架兩手一攤,又跑到他的賭友家去清耳根。
這一次遇劫又讓母親在家多待了三個月,但此後我對倆老就不存任何呵護的指望了。我成了個孤獨的小孩,無論長輩或同齡小孩接觸都不多,但很獨立。每到寒暑假我就到處找打工機會,去田裡幫農家收豆,工地做童工搬磚頭,賺了錢再買一些舊漫畫書,在離家較遠處掛在牆上出租。跟農家一位大姊學會養蠶後,下一年就成了全校批發成蠶和桑葉的最頂端批發。當父親在牌桌上輸得口袋精光時,我仍有私藏的資源;可以讓自己和弟妹不致挨餓。
我很早就發現到地瓜葉和鴨菜(A菜)人也可以吃的。要活下去已不能完全靠父母,就必須自己想辦法。眷村外圍有兩面都是大片甘蔗園,甘蔗園外的土溝不是私有地,土溝裡時常都會維持有水狀態。一把空心菜連根帶桿丟下溝裡,不多久就長出一大片。土溝上沿土裡塞幾個地瓜和鴨菜菜心,又會長出一大片來。那個時代地瓜葉和鴨菜都是用來餵豬,沒人會吃。長在土溝裡的空心菜,路人都以為是野草從沒人去摘,卻長期提供了我免費的蔬菜來源。
我從沒經過別家孩子曾有的"叛逆期",那些童年和少年的長日裡,雖然沒有把書讀好,但工作佔滿了我所有還能剩餘的時間,所以我也沒有時間可以哀怨;或想到應該有個怎樣的童年?"要怎麼活下去"?就已塞滿了我童年的思考空間。當倆老都不在世後,我在回憶裡才忽然警覺到,倆老過去生活過得實在很糊塗!但也因為環境讓我必須趁早成長,才使我養成了自己事自己解決的習慣,盡量少去求人幫助,否則得來的可能反而是別人的蔑視。
我有很多理由可以很早期就犯憂鬱症,但現實環境沒有能讓我憂鬱的時間,很快憨憨又將過一世。有句話對憂鬱患者也許很不中聽,但只一句簡單的"別想太多",其實就是避免讓自己沉湎傷心傷身的最核心基礎。還有一個憬悟。有些人習慣站在激化族群對立的立場,把非我族群都視如仇寇,這種人無論屬我或以外族群,我都會和他保持適當距離,避免很多打交道的機會。其實,最有機會給你帶來最致命傷害的,就是那些最近距離;卻又常懷不軌企圖的人。
全文完結~
導讀︰
稚童遭拐歷險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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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童遭拐歷險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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