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羊角吧!瓶子
文/季非
麻六叔是我媽在大陸時的老鄉,原來在家鄉時不認識,政府遷台後隨我媽一位鄉親來過家裡,後來就當成了非名份的親人。麻六叔雖比我媽大幾歲,但在老家時的輩份晚一輩,因此見到我媽時他都直呼"孃孃"。
麻六叔在我記憶中幾乎已快完全淡忘,最近追垃圾集運車摔了一跤,為這逐漸僵化的手腳而感嘆時,卻忽然想起這號人物,並且恍然大悟地發覺,麻六叔雖在我小學四年級時就已從世界上消失,相處過的時間也沒有很多,但其實他曾經影響過我這大半生。
麻六叔如果以現在人的習慣用語而言,應是個十足的"怪咖"。他五短身材,手腳有如枯柴略跛,鼻孔朝天,其貌不揚,記憶裡還不到四十歲就已滿臉皺紋,黃板門牙還缺了一顆。當年是陸軍士官,有幾年每逢暑假時都會來我家住上幾天,父親要我讓出我的床鋪給他睡,他卻堅持用兩片瓦楞紙箱鋪在我床邊搭地舖。
在我們這處空軍小眷村裡雖有不少四川人,但似乎也沒有一位長輩想和他打交道,四川籍長輩們私下裡都說︰「麻六會邪術,離他最好遠點!」長點知識後我才知,長輩們所謂的邪術就是"茅山道法",不過,除了他偶然會玩點"紙人閱兵"之類的小伎倆逗我開心外,小時候我完全不覺得他有何可怕之處?
聽說學茅山道法的人,都必須在"五弊"中選擇其一,而且一生必有"三缺"。五弊是「鰥、寡、孤、獨、殘。」,三缺是「錢,命,權」這三缺。我看麻六叔除了沒身殘之外,其他的既弊又缺似乎都全了!村裡沒人想要理會他,只有我會喜歡他,他也很疼我,暑假時他來的那幾天是我最期盼的。這些天裡他會騎著腳踏車載著我到處逛,有件事卻始終令我百思不解?他常會載著我到有大片草地之處,然後就像馬戲團裡的班主對我下令︰「翻羊角吧!瓶子。」
瓶子是麻六叔給我起的暱稱,小時候我把別人家丟棄的小瓶子撿回來,有不同的形狀和不同顏色,去野地裡收集了不同的植物種子,也有不同的形狀和顏色,就都分別放進瓶子裡,在我家書桌靠牆邊排成一列。似乎也沒誰注意到這件事,麻六叔在我家閒著時,就並肩陪我欣賞那一排小瓶子。"翻羊角"則是一句四川俚語,就是國語"翻跟斗"的意思。我其實並不很想玩這個無聊的把戲,但翻跟斗翻得我頭昏眼花後,他一定會買些零食來犒賞我,看在嘴饞份上,他後來竟弄個鐵線圈來讓我跳圈圈,我也照跳不誤。
這件事透過村裡長輩的口傳,傳到我媽耳裡,我媽起了點疑慮地說︰「麻六在搞啥子玩意!把我兒子當成小狗在玩?」
我爸說︰「娃兒多動動不吃懶飯,我覺得很好啊!不過,要揪著娃兒打屁股越來越難了,跟個猴兒似滴抓都抓不牢了!」
小時候我個頭瘦小,跟誰打架都打不過,可是會蹦能跳,翻幾個跟斗就逃離現場,所以挨揍的時候倒也不多。
麻六叔通命理,小學一年級時我媽請麻六叔給我看命,麻六叔搖搖頭說︰「這個娃兒要養到成年恐怕不容易哦!」害我媽哭了好幾天!
不過隨後麻六叔又說︰「說不定,多翻幾個羊角就過去了。」過段時候我媽忘了算命的事,可是麻六叔這句話我還記得。
小學三年級時我就開始了人生第一次的"大摔",不過還沒用上"翻羊角"。軍眷村裡有一排眷舍搖搖欲墜,這種土砌竹撐的老瓦房10戶一排,只一陣大風吹過就會明顯搖晃,所有眷戶都已遷離空著。我和一個農村小孩爬上屋頂去玩,當我剛走到最邊間屋角,忽然整排老屋就像積木一下子坍塌下來。
邊間向大馬路貼地碎落時,我正巧一跨腳就站在大馬路當中,因此毫髮無傷。事後我沒告訴我爸媽此事,過些天麻六叔來家時我只告訴了他,麻六叔對我說︰
「你命中有個大窟窿,娃兒要當心啊!別老是鑽到危險的地方去耍(玩)。」
多年後當我也有點命理常識後才理解到,麻六叔說的"大窟窿";就是我命宮裡坐著一顆頭號"空亡"星。從命理角度看,我從沒想過要去做和尚才真有點奇怪呢!
小學四年級那年暑假,麻六叔沒來家裡,我爸在和長輩聊天時說;麻六遇著意外事故歸天了!我哭過幾回後也忘了麻六叔為何老是要求我翻跟斗?但底子已經打好,情況緊急時還真是管用。
初中三年級時這點小功夫就首次救了我一命。我這隻弱雞初三前被原校開除,進了一所盡是牛頭馬面的太保學校,常被本班和外班的同學霸凌,有次被追打情急逃命,一個跟斗翻出窗外,忽然發現這是三樓,左手拽住窗緣一個急轉身,用右手拽住了窗外的水管,因此沒摔下去。那個追打我的惡霸同學也忘了這是三樓,跟著跳窗,卻在飛出窗外後就直直落了下去!
高三的五月份之後,除了準備考試;有兩個多月閒著,我每天跑到附近空軍基地的游泳池去游泳,順便玩跳水。起先是在池邊玩前空翻、後空翻,腳下有點勁了就改去高屏溪游泳,獨自在沙灘上玩同樣的空翻動作,翻羊角的功力又晉一級。不過同村或同班同學很少有人知道我很會翻跟斗。爬牆的功力也不賴,不過就從沒用這功夫去爬小馬子家的牆頭,因為我很孬!少年時從不敢對喜歡的女生面對面瞄上一眼,只會遠遠地偷瞄人家的後背。
進空軍官校飛行班後,翻跟斗的玩意換成了天上翻,這時我的玩心仍然很重。有時會飛到我村上空做個"向台兒"(仰飛180度後,轉成原方向的平飛)動作後再飛離。我最不喜歡做的動作是桶滾(像桶子在天上打滾前行),機頭稍沒把穩就會向下打陀螺,腸胃有如暫時打結很不舒適!
有一日在橋頭上空可讓我滾了個夠!一架美軍F4(幽靈式)戰機違規飛進空軍官校空域,出奇不意地從我上方呼嘯而過,在強大尾流衝擊下,我的教練機失去控制,從1200呎一下子就掉到400多呎,幸好在"紅視"中還有一點點視線可以瞄到陀螺儀,用盡吃奶力氣緊拉駕駛桿才終於擺平脫困,機頭頭拉高時的霎那,已可看到下面菜田裡正在急奔逃命的農人。
在政戰學校接受戰技測驗時,已爬到障礙高架頂上,別人是從架頂先放下兩腳而後再跳下去,我耍噱,打算在架頂直接來個滾翻躍下,那天毛毛雨天,不意左手打滑,頭下腳上就直直墜落下去。眾人一陣驚呼中,我站起來扭動一下脖子,沒事。從小愛翻跟斗養成了一種直覺,頭一點地就會立刻側身用肩膀做軸翻滾,重墜的力道被翻滾動作平均釋放了出去。
下一次再翻大跟斗時,已是海軍陸戰隊的上尉軍官。我騎著180cc大機車,以120/公里時速飆行在尚未完工驗收的高屏橋上,剛一駛出橋面就撞到一個約臉盆大的坑洞,這時是我肢體敏感度最佳之時,撞擊動作在腳下發出強烈震動的同時,我已雙腳用力往上蹬起。
大機車和我的身體以不同方向同步朝上噴飛,飛起時半空中我還可以看到我的機車是向較遠方向騰起,而我的身體則是直直朝上面的路燈方向撞去,快貼近到路燈時,一陣刺眼光照後,約有百分之一秒的懸空感,而後急墜,一落地我又再即時跳起來,然後再落地時就是一骨轆地十幾個連續翻滾。
再站起身時,我的右膝磨掉一層厚皮,牛仔褲破口噴出血來,但未傷到其他部位。我的機車此時卻已飛墜到大馬路對面的路旁,經過幾段蹦摔後成了一大團廢鐵。路燈燈杆高度一般有6米、8米、10米、12米、15米等幾種型號,即使以高度最低的型號,扣除上端燈架高度,起碼也會超過四公尺高。
事後再經過那裏,有點不相信自己是怎麼活過去的?撿回一命後我再也不敢飆車了!也再沒騎乘過大機車。如此平安了很多年,軍中訓練小摔小翻之時常有,倒是再沒大摔大翻過了。中尉時有段時間每天都要跳火圈,一堆廢輪胎點火後,要從輪胎後的火圈跳過去,雖然看起來有點可怕,一起在受訓的人還從沒一個因此受過傷。下一次再大翻大摔已是退伍後。
最危險一次會要命的險摔經歷;幸好沒翻倒下墜。我的自用車上山時;被一輛載著原木急駛下山的大卡車給衝出路面,只兩個後輪的後半輪貼在崖邊,車底卻被一支直挺挺突出崖邊的巨石懸空頂住,那時車上有五個人。待另一輛大卡車把我們拖到路面上時,那塊巨石卻一下子就落入懸崖下的溪底,目視大約有一百多公尺深。
騎腳踏車最危險的一次被撞;是在高屏溪附近,那是我從軍中退伍後一年,遷居到離高屏溪不遠處。才剛用七百元買了一輛舊腳踏車,休假時騎著在高屏溪周邊遛躂,我剛從農道騎出轉到省道沒多遠,就聽到後面一陣可怕的剎車聲,然後我就騰空飛了出去。道路高出外側旱田大約有兩人高,底下是一大片休耕後的堆肥植栽,大約也超過一人高。我的身體剛飛出時,我已下意識踩住腳踏板往上蹬腿,半空中我已先翻了一個跟斗,落地時腳下是很鬆軟的田土,所以無需翻滾就已站住。
站定後隨即我就想到,才新買一輛腳踏車就被撞,很衰!這輛腳踏車反正也很便宜,我不要了。於是就直接開步往田邊跑出去。走出田裡,站在農道上遠遠回望,腳踏車在車輪下已經被輾成一團廢鐵,那個砂石車司機仍在卡車周圍急著"找人",然後站在路邊摸著腦袋發呆。我沒去找他爭執,轉身就離開了。卡車司機找不到人,也沒發現到我其實已經走離,那天他有可能會以為碰到了"靈異事件"?!
一個大雨天,我剛從物流公司下班,又急急趕往在高雄的報社,在鳳山外環,前方一輛機車忽然右拐,機車後的白色自用車也跟著右拐,我恰巧就在自用車後面,由於趕時間,時速/70公里 ,糟的是自用車這時又一個急剎車,還來不急反應,我已騰空飛到自用車的車頂,在車頂翻了個跟斗,就成坐姿直接從車頂下滑到引擎蓋上,再順水溜下引擎蓋。
開車的小姐推開車門時,我已站在她面前。忽然同時相對一聲「啊!是你(妳)?」這是幾年前曾在台中工作時的女同事。兩人都忘了打傘,就在雨中聊了幾句,她想載我去醫院檢查傷勢,我手腳動一動說"沒事",她往車裡拿張名片給我,然後我又急急騎著機車往高雄趕去。這時我40歲又過半。
下一次大摔已是50多歲時,我在高雄又換了一家報社,每天仍是騎機車來往高屏。又是一個小雨天,時速60公里,我一向都會規矩地靠右行駛在機車道上,行到中庄時,前面一輛很高大已卸掉貨櫃的拖車,看來沒有異樣。就在我剛駛近時,車頭卻忽然向左駛出,他的轉彎燈是在駛出時才同時打亮,我已來不及反應,大車車頭才剛打橫,我的機車頭就撞了過去。碰一聲,我又飛了起來!
這輛車很大隻,僅引擎蓋就高過我半個頭,我的身體自左朝右前方飛起,落處在引擎蓋的右側邊,我在右引擎蓋邊翻了個跟斗,是從車頭右側滑下落地,司機探頭在輪下找人,我走到他後面拍他屁股,他站起來有點不可置信的表情,我問他︰「你是怎麼開車的?不看一下後視鏡就衝出來,會撞死人的!」這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一回過神來,閃腿的反應卻是立馬奇快,他立刻就跳回駕駛座說︰「我有先打燈號呀!」然後就悍然把大車開走了。
經過這次"噴飛"後,我更不敢大意了。雖然靠右行駛機車道是規矩人的習慣,但也須防著路邊隨時有可能衝出個冒失鬼來。機車再減速到時速50公里,路邊有車時;須隔著車門橫開距離駛過去。人已經愈來愈老,不能再有下一次"噴飛"了,再噴飛恐怕就必須去鬼門關報到了!
耳邊又響起麻六叔的聲音︰「翻羊角吧!瓶子。」我終於領悟到為何我能衝過多次鬼門關,因為我會翻滾。能活到現在已算是轉運多次,滾過大拖車的引擎蓋應該就是最後一次,不能再翻滾了。麻六叔,感謝您這位神人!我終於領悟了。可是,騎車慢慢行就沒事了嗎?
在家附近較僻靜的一條路上,威利老狗坐在老頭的機車踏墊上,天上下著比牛毛更細的微雨,時速40公里該不會有事了吧?不意車輪在突出路面的下水溝蓋上滑一下,車就翻了,人就暈了!威利焦急地舔我的臉頰,把車扶正,再把威利抱上踏墊,這時牠跳上來已經有點吃力。而我也更吃驚地感到歲月不饒人了,這樣一個小摔居然就讓我反應不及?而且還摔暈了。上帝,我要懺悔了!以後天雨路滑就別逛了,否則佛祖就在對岸等我了!
老狗威利20歲那年,我沒摔卻被人給"電"了!威利是隻很有規矩的狗,我一放開鍊條,他就會自動跑到小社區外,在路旁水溝蓋上便溺。小社區外空地逐漸被新建的樓房填滿,威利有時會憋著屎尿不肯在家門口放溺,於是我只好不時用機車載牠到大馬路水溝邊去尿。有天下午,威利剛蹲到溝邊去,一個騎著機車的年輕人急駛過來,在我旁邊煞住就是一陣大罵,罵完加上一句︰「你們這些養狗的人很討厭!到處都被你們搞得臭酸酸!」然後拿出手機幾乎快抵到我眼前拍攝。
這個年輕人過去和我有一點小小過節。以往這一帶有很多空地,有幾隻流浪狗奄奄一息躲在草堆裡,我常拿些食物去餵流浪狗,被一個老太婆狠罵,沒理她。年輕人那時是個國中生,常和老太婆拿著木棍和石塊追著流浪狗往死裡打,有些流浪狗已被打殘仍不鬆手,被我攔阻過。老太婆指著我吆喝其他圍觀的人大叫︰「啪!打給他死!」這附近只有我一個不會說台語,有理說不清,不過仍沒有人想對我動手,那個國中生也不敢,遂各自散去。
多年後他已成了個壯漢,我則已頭髮全白,機會來了!他這時是擺明了要好好羞辱我一番。一面喚著"老鬼和死狗",一面繞著我轉圈,手機就一直對著我面前不停拍攝。我快壓抑不住了,正待抬腿,立馬想到今日早已不若彼時,只不過10年前我還有點把握;一抬腿就會把他撂倒,可現在估計頂多只能掃到他胸下,速度沒了,腿一掃出去更有可能反而會成了個被擸的"死狗",於是無奈地罵一句︰「你再照,會照到鬼!」他一陣狂笑。我把威利抱上機車腳踏板,忍著屈辱回頭走。
幾個月後威利已離世,我騎機車時看到路旁有一輛摔壞的機車,躺在水溝邊。鄰居說是附近一個年輕人;騎機車時還一直在玩手機,摔進水溝把腦袋摔壞了。不久前才被汽車壓壞了水泥溝蓋,他就偏偏倒栽蔥摔進那裏。又過半個月,不遠處有一家人在大馬路旁搭棚辦喪事,機車騎近時見靈堂桌上的放大照片;赫然就是不久前給我強迫拍照的年輕人。我對他照片說了句︰「唉!叫你不要給人家亂照,你又照到哪裡去了?」
又三年過去,那輛摔壞的機車已完全繡蝕,仍橫躺在原處的溝邊,也是威利生前多次下車放溺之處。最近地主整地,那輛破車才終於清理掉了。
季非 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