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甜思苦兩樣情
春節過後,我們一群同縣老朋友有過一番小聚,這裡的所謂"老朋友"是真地夠老的,從穿開襠褲時就已認識了,大多都成長自機場外一個中型空軍眷村。大伙小聚後,陳滔邀我去他家繼續話舊,這一番話舊卻讓我對人際間的印象成因;又有了一番新的認知。
我倆都從職場退休超過10年了,以往的工作甘苦談已聊無可聊,反倒是幾十年前的憶甜思苦成了話題主軸。聊到眷村舊事,陳滔對我爸印象特別深刻,他說︰「你老爸是全村最慈祥的長輩,尤其對我們村裡的大孩子都很照顧。」早年我家倆老都是村裡最忙的人,幾乎村里任何一家有大事,都會有他倆管閒事的時候,不過我跟著我媽去管閒事的時候較多,至於我爸在協助別人事務時,是如何情況所知則較少。
只有一次因協調情況生變,在我記憶中較深刻。有一家夫妻吵架擾到隔壁鄰居,演變成兩家夫妻對嗆。其他鄰居不耐被擾,電話催請掛到我家,我爸是村長必須前去調解。可是才去了不到二十分鐘後,對嗆的那兩家夫妻這時反而結成聯盟,從原地越過七、八條巷子,一直跟著我爸後面追罵到我家門口,再加上一群看熱鬧的,換成了我家門口鬧哄哄。
我爸縮進屋裡向我媽告急,我媽出去不知說了些什麼,一群人和我媽笑哈哈地聊了起來,然後他們還都拉著我媽,相邀去那邊繼續聊。事後聽說我爸去調解時,說的一句話干犯了眾怒,他說︰「都一把年紀的人了,還這麼不識大體,有甚麼好吵的?」(這裡所謂的"識大體",原來是意指"理智處事"。至於當今"大體"一詞是何時變成了"嗝屁"的代稱,已不可考。)
至於我爸這張烏鴉嘴,我是耳熟能詳的,他常把"笨蟲"掛在嘴邊做為我的代稱。有次我有點來氣了,回嗆他︰「你當初為甚麼不給我取名"李笨蟲"?」他說「老子聰明得很,怎麼會生出你這個笨兒子?!」老一代都已經常處不好了,我實在有點難以推想,我爸和我這輩當年的其他年輕人怎能處得好?
我請陳滔試舉一例,說明我爸在他眼中為何這麼好?陳滔回憶到,有一年村裡的排水溝需要清理,他和村裡另一位同伴想賺這筆工資,只挖到一小段,那位同伴腳底被玻璃割傷,我爸仍慷概地把所有工資都付給他兩。聽後我卻有一股哭笑不得的感受湧上心頭。因為實情卻是如下︰
【那時我媽是里長,我爸是村長。清潔費是里長辦公室在付出,那個時代村、里長都是義務職,辦公費要支出村裡清潔事務就已捉襟見肘。我爸想做人情,就把這個工作的交付攬下來。村裡和外圍的排水溝一共有五條,每條都超過一百公尺,要把溝裡淤泥和垃圾都挖上來需要很吃重的體力。以往我媽都是雇請兩位陸軍退伍的老榮民來挖水溝,他們叁與過橫貫公路修建,長年累慣了,因此足可勝任這個工作。
我還記得那時情況,正當我和陳滔都在高一待升高二的那個暑假,我爸想做這個人情時,其實我就已知;陳滔和他的同伴肯定是做不下去的!水溝裡不但有各種危險的廢棄物,還有各家流放出來的排物泄,只站在溝邊就已臭烘烘難以忍受!水溝還沒挖到50公尺,即使沒人受傷,他兩其實就已顯現出快要體力不支了。工資已付出,里辦公室的辦公費已告罄,剩下未完成的工作要怎麼辦?如同過去慣例,我爸的大兒才是最好使喚的。
我爸交給我一支大圓鍬和十字鎬,就命令我去做了。那是炎陽高照的八月天,我腰邊繫上一支軍用水壺,脖頸擱上一條毛巾,每天一早挖到黃昏,中午就吃一個饅頭夾辣椒醬,這樣單獨連續工作了20多天,才把全村的排水溝都清理出來。挖到末段時被溝底一枚長支繡鐵釘刺穿腳底,我拐著腿回家,把腳底釘頭夾在棧板空隙中,吸口氣大聲慘叫一聲,讓腳板脫離繡釘,再脫下上衣包住泉湧般的血水。待血流緩了,用水沖掉腳上汙泥,再舉起整瓶碘酒一股作氣澆灌下去。】
老天很眷顧我,當時竟沒讓我感染到破傷風。只休息一天後,我又瘸著腿去把最後工作繼續完成。我向我爸報告工作已完成,我爸只點頭說聲好。我沒領到過一毛錢工資,也沒得到一句嘉勉,我爸甚至根本就沒注意到;我腳上裹著一大團碘酒和血液混黏的紗布,是瘸著腿在走路的。那年大概也是我爸開始正式展開長期「認知作戰」的一年,因為他要打我媽時被我擋住,他用一支木棍揮向我又被我奪下,丟到桌沿和窗框邊,我一掌就劈斷了那支木棍。
此後家裡的"王法"有了新規則,以往我爸如果認為我和弟妹們犯了錯,除了弟妹會受到處罰,照例我這個長子會陪罰更重。此後我爸又立起新規則,長子仍擔弟妹成敗之責,不過以後他發號施令開始有了代理人,大妹負責代傳聖旨;並監督命令執行。依循過去慣例,我家倆老晚年主責是我在照顧,直到我媽也去世,我把所有喪事處理好,包括所需金錢也無須其他人擔付分文,就等大妹回來大呼小叫。要避免情況混亂,穩住大局,有時就不得不忍受一些人的無理,這在社會群眾事務中也常見。母親的後事辦完後,我就不允許這種情況再繼續發生了。
陳滔又說︰「你老媽好兇!我們以前都很同情你老爸。」陳滔還說高二那年他父親去世;我爸幫了很多忙。雖然聽得一愣一愣,我卻不知該從何說起?早年村裡大部分人家有喪事,大多時候都是我媽在帶人去協助處理,從小學時我就已做我媽跟班,見過好幾次亡故的"大體",我媽無償幫著在洗大體時,我就在旁邊幫著遞工具。
陳滔的父親去世時,我爸只空著手每天去慰問,所有治喪和募捐都是我媽在主導,我媽只沒過問到募捐的款項而已。倒是對那些喜歡搧風點火的三姑六婆;或常惹是非的歪哥,我媽是很兇的。但我爸直到腦袋摔壞前,他在家中都一直是"霸王"。這完全不同的早年印象,在外人眼中是怎麼產生的?我知道原因所在,但也不想對此再多說了!我和我媽本來就都有個同樣的個性,做好一件事後從不會去大肆張揚,未料幾十年後,在熟人中卻產生了如此大的差別認知。
「認知作戰」不但會出現在國家和政治團體間,其實在很多家庭中也一直潛隱著同樣現象。大部分人都怕說白了也是自己難堪!大家都認為對的事就都真的是對嗎?你一直認為理所當然的事,就真的是那麼鐵板釘釘嗎?一位從小就熟識,一直交往到老的朋友,他對幾十年來舊事的認知,忽然又讓我更相信到;「平行世界」其實就存在於我們日常生活的周圍。
Liberta--Al Bano, Romina Power
(季非/改編中文歌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