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哈子歸主(下)

我家門前小院子這裡可以看到野草叢那邊的動態，剛架好柴還沒生火，就在清晨微曦中遙見一個身影，在廢屋前跳上跳下。於是放下手邊工作，悄悄摸到草叢一角窺看。這可就是真正的輕功了？彭哈子並未退後助跑，而是快步走到屋簷下，然後一躍就上了屋頂。我匿藏處腳下碎石子發出響聲，因而被彭哈子發現到，除了感到意外吃驚，彭哈子更急切地對我說︰「娃兒，幫幫彭伯伯，這件事千萬不要對任何人說出去！」我也立刻點頭答應，以後都一直守住這個秘密。

彭哈子練輕功為何卻深怕讓人知道？這件事不久後我就有了答案。往後有個週日下午，一大群村民圍攏在彭家窗門外看熱鬧，我也鑽進人群在窗檻邊看到屋裡一幕。彭哈子跪在地上淌淚，地上有些傢私摔了一地，彭媽媽呆呆地站在一邊聽訓，屋裡有個很凶悍的婆娘罵聲一陣陣傳出屋外。正在罵人的是戚家女人(年齡在村中較老，晚輩們都稱呼她戚長老，我們小孩則戲稱她"戚姥姥")，他是村裡基督徒公認的"長老"，為人強悍跋扈，常動輒就引用基督教條來教訓人，而且會強勢介入基督徒家中大小事。

我村過半家庭信奉的都是基督教，村裡基督徒雖也分別有好幾個教派，但村裡的基督徒卻都不約而同無條件聽從她的。除了因她在村裡婦女中年齡較長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和美軍顧問團的關係很好，可以掌握所有外來救濟物資發放。這位姥姥是村裡老一代裡穿著最講究的，長年一身剪裁很合身的洋裝，都是好萊塢電影裡那些上教會的美國女人一樣的淑女裝。

那個時代台灣很窮，人們普遍營養不良，國際救援物資大多來自兩方面--基督教和天主教。基督教的濟助品是交由美軍顧問團指定村中長老發放，天主教則是由教堂裡的執事在直接負責，但天主教因起初沒有發放據點，也就全都交給戚姥姥一起處理了。

戚姥姥在村中橫行的程度，即使男人也無出其右者，她唯一的死對頭就是我娘，一山不容二虎其來有自。大多時候戚姥姥是穩佔上風的，一來戚姥姥獨攬救濟品在她家發放，二來他夫妻倆膝下無子女，可以全心侍奉主；並藉此擴權直接涉入教友家事。也可稱為基督信徒的舊教人家，常遭她白眼，削斤減兩自不在話下，至於那些沒有信教的人家，就別指望甚麼了！只能從友好鄰居那裏偶而分到一點。

在我小五那時，我娘當選里長，又一口氣再當選市民代表後，兩者形勢才開始正式翻轉。基督教的救濟品仍是掌握在戚姥姥家中，天主教的發放換了方式和位置，改由天主堂指定幾位村中婦女組成理事來執事，村裡正巧有一位住戶外遷，我娘立刻向空軍基地提出申請，做為村中的天主教救濟供應站，以後這裡固定在每天清晨發放免費熱牛奶，空軍基地又用美援麵粉蒸了白饅頭，發放時只記人頭，不問是否有宗教信仰。

戚姥姥和我娘還有一個觀點上的大歧異。村中有些人家有在客廳供奉祖先牌位。至於還有幾戶信佛的，更是絕對弱勢，平時根本就不向人承認是在信佛，都是在屋後小轉角處悄悄供了小佛像，入夜後才在偷偷點香，戚姥姥對此絕對疾言厲色，口中常「魔鬼！魔鬼！」罵個不停。我娘是天主教徒，不但不反對人家燒香，那幾戶信佛的人家也不拒往來，走訪如常。戚姥姥橫掃彭哈子家那晚，我娘不在村中，否則少不得又要大戰一場了！

彭家那天的糾紛仍是來自信仰觀點衝突。彭媽媽是虔誠的基督徒，從不錯過教會每週的做禮拜，但彭伯伯在家裡供了祖先牌位，而且還每天在家裡打坐，這可犯了戚姥姥的大忌！在戚姥姥眼中，供奉祖先牌位是崇拜偶像，已經罪無可逭，每天打坐則是在和魔鬼打交道。於是這天戚姥姥帶領一大群村外的各路長老們衝進彭家，一進門就用竹竿掃落牆上的彭家祖先牌位，首先要求彭媽媽認罪，然後是彭媽媽要求彭伯伯也跪下認罪。

自那天之後，彭哈子也受洗正式成了基督徒，每個週日都會乖乖跟著彭媽媽去教會做禮拜。彭哈子自此放棄大半生以來打坐和練功的習慣，每天跟著彭媽媽抱著聖經熟讀詩經，唯一被我窺見的輕功也成了永遠消失的絕技。彭大娃對他家發生的事覺得很羞辱，當晚就逃家了，後來又進了士官學校，以後就甚少見過他。

本來我就是萬善同歸；神佛不拒的。除了神召會、真耶穌會外，基督教會去過的次數最多，偶而我媽在家時，我也會跟他去天主教堂望彌薩。隔鄰農村大拜拜的廟會，我偶而也會去農村兄弟家湊熱鬧。好朋友信什麼教，只要被允許，我都可以隨緣進出他們的活動場所，也只有伊斯蘭教場從沒進去過，因為該教對非信徒是絕對禁入的。

自從彭家那次事件後，我就甚少再踏進基督會堂，還有一個原因來自另一件事，發生在隔鄰農村。兩個美籍年輕傳教士騎著高座腳踏車，走訪我村後又轉往隔鄰農村，跑過一大圈，聽說沒一個人要聽他們傳教。這兩個美國人氣呼呼地離開農村時，經過一處橘子園，樹上果實結到半大還未成熟，他兩手持竹竿狂掃，生果落了滿地。那家果農趕到時，一年的辛苦栽培全完了，一家人坐在果園邊嚎啕大哭！卻也完全無可奈何。

無論虔信任何宗教，會所內仍會有不同思想和作風的人，這無關宗教的是或非，而是人心不同。很多年後，我在陸戰隊臨時看守所；遇到另一位武林高手"壁虎"，他卻又是個真實信基督得救的人，有個老實女人帶領他一起去信基督後，他不但決心不再做江洋大盜，又永遠塵封了他的飛簷走壁絕技，而且保證不會再越獄了，也因此監所才敢放心讓他做外監雜役，其實如果他想逃，是誰都檔不住的。

信甚麼？孰是孰非？仍在一心。此一心若藉以謀私逞慾，離魔已不遠。此一心若外圖攀援，自詡天上註冊，將一世迷途難出妄境！

全文完結～

導讀
彭哈子歸主(上)
https://blog.udn.com/PAESI15/177258429
彭哈子歸主(下)
https://blog.udn.com/PAESI15/177283548

Silence is Gold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