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冤家不聚頭 

父親年輕時脾氣很壞，在家中就像個爺們。他在大陸老家時來自一方霸主的家族，從小被家丁伺候慣了，一世都沒學會如何自理生活。母親則來自一個在地方上也很有名望的家族，和父系不同的是，父系祖先好幾代都是武官，後代轉而經商。母系則都是些會讀書或較多公職的人。這文武不同風格的碰撞，造成倆老一世婚姻都在吵鬧爭執中過去。

四川人的生活習慣和其他各省最大不同，四川女人在家的地位大多都是一言九鼎，少有拂逆。我小時生長的眷村環境也以四川人居多，村裡男人下班後，又抱孩子又下廚的情形比比皆是，我家卻是個特例，父親在家裡一向是發號施令的那位，飯桌上常嘮叨抱怨飯菜不合口，母親也是很有個性的，有時一場戰局就在飯桌上拉開，這使得我在離家去軍校前常鬧胃痛，去軍校後甚麼病都沒了。

母親是個學能俱佳的女人，身兼數職仍能應付裕如，我家是村裡唯一的雙職家庭，卻經常寅吃卯糧。倆老都很捨得博群濟施，贏了面子，枯了底子，弄得債台高築，在我高中畢業那年，母親就開始了長期在外工作，雙親兩地分居。高三時，有一次倆老又嚴重衝突，家裡摔得一地狼藉，我在旁冷冷地問︰「你們兩個為甚麼還不離婚？離了，我們這幾個孩子還好過些。」倆老都狠狠瞪我一眼，然後走出去，各自跑到好朋友家去。這個婚姻一直維持到父親先離世都沒改變。

母親未長期離家前，是地方上很多人都知名的人物，在家中卻是父強母弱，母親長期隱忍有若小媳婦。當她退休常居家中後，我已從軍中退伍在民間工作，情況逐漸反轉成母強父弱，號令易幟。以前父親常幾日不歸；流連在麻將桌上的情形不再，他身段柔軟多了，甚至完全不再廁身方城。此時母親卻每日坐上牌桌，而且脾氣變得很火，一點就爆！有次私下交談，父親說有時會在夢裡被母親的張牙舞爪嚇醒！

父親車禍後腦袋摔壞，有時語焉不詳，有次竟胡言亂語說想要跟其他女人跑路去，母親立刻炸鍋了！又是一地狼藉。惟恐有什麼不測之事，我把父親移到我家暫居，父親一直睜著眼不睡，要求我把他送回去，他說很怕母親想不開。果然母親竟絕食向我抗議，第二天晚上我又乖乖把父親送回母親身邊。但說實在的，撇開母親的情緒不穩外，她在照顧父親無微不至的韌性，是很少人能辦到的。父親已神智不清，將近六年裡，我們相繼雇用過超過10位的各路看護，這位最難照顧的病人，沒有一位看護能夠單獨忍受，我和母親仍得要輪流在旁照應。即使一直都有兩人在看護，母親和我仍累垮了，毫不誇張地說；累到很想也死掉！

父親火化後移厝軍方的靈骨塔，我認為往生後世間的一切就結束了，但母親仍交代我每年兩次的祭祀不可少，囑我去佛寺辦理念經迴向。父親往生後，我從沒夢到過父親，母親說她夢到過幾次父親，夢裡父親獨居在一座山中的房子裡，說他過得很好，不須再來看他。今年三月初，是父親往生後的第11年，我第一次夢到父親；他剛搬家到一處箱房裡，一條長走廊盡頭的第二間，他在房裡驚慌失措地大聲喚我︰「不得了！有人要打進來了！」我走到門口安慰他︰「別怕！有我在門口，誰都打不進來。」那間房很乾淨，光線從一邊窗口射進來，室內很明亮。

今年0330日上午10點多，醫院緊急來電，母親因腦溢血進了急診室，我急忙趕去，母親已經完全昏迷。屏東的這家醫院認為器材不足，建議我們轉送高雄大醫院，多方查詢又延擱了一個多鐘頭，才在高雄一家大醫院詢問到急診床位，送到高雄時醫院發現病況轉惡甚快，腦組織已大部分被溢血浸透，即刻動手術也沒把握可以救回，即使救回也會成了植物人。母親在此一周前，四肢仍靈活，腦袋很清醒，卻似有預感，已交代過我如有大狀況不要插管勉強維生。臨到此刻我內心仍不免非常交戰難決，醫生給我20分鐘考慮，我才痛苦地下了決定，讓她輕鬆地走！

大約下午四點多鐘，醫生宣告母親已完全失去生命跡象，由於她生前已購買過"生前契約"，處理後事的人員很快就趕到，家人只須依規儀去進行就順利完成了後事。遺骨該移到何處又讓我難決了！母親生前表示過也想未來居於軍方的靈骨塔，但不想和父親的位置太近。我們都不知道軍方有個規定，眷屬遺骨如不隨配偶同厝，就不能入厝該處。我本想移至別處，家人全都表示如此分到兩地，以後回來祭祀多所不便，最終決議仍讓兩老遺骨同厝一處。

母親入厝那天，一路上我抱著骨灰罈，覺得比11年前的父親遺骨沉甸得多，壓得雙腿有點酸麻。還不知倆老同厝會移到哪個位置？到了該處，塔方工作人員引領我們先去三樓，把父親遺骨移出，那裏在高處，光線比較陰暗，需要登梯取出，再下到二樓。走到長廊盡處的第二間，工作人員把一處較寬大的塔位木門拉開，倆老遺骨並座移入就位。上午11點鐘的陽光，從牆邊一面小窗側射進來，正巧就完全照射在這處塔位的小木門上。

我忽然想到三月初夢到父親時，他惶恐的表情，以及那句話︰「不得了！有人要打進來了！」那時母親的健康還好，看來再活個十多年似乎都沒問題，未料月底她就忽然走了，一如她生前作風很瀟灑，決不拖泥帶水。這兩人一世婚姻裡，究竟在想甚麼？我至今沒看懂。但現在再回顧，我卻有點啼笑皆非！莫非真的「不是冤家不聚頭」？躲都躲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