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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來山城常思君，京都相見亦無事

評　舒國治《門外漢的京都》

撰文／東華大學　黃郁棋　攝影／Willie Chen

　　 還記得在去年的時候，台灣的製作人王偉忠曾在節目「超級星光大道」上稱讚歌手林宥嘉：「我看他唱得很鬆嘛！能唱得這麼鬆，不容易呀。」現在我們把舞台從攝影棚搬到書本上頭，一本旅遊的、談景點的書本上頭，林宥嘉變成了舒國治，而王偉忠的這段話，對《門外漢的京都》這個作品而言，剛剛好，太適合了。

　　在談這本書之前，我想先簡略的談談舒國治這個人。我並不認識他，僅從書中極少數關於他的簡短介紹，網路上的資料，以及其文字中揣摩、臆測。舒國治，很可能是古代諸子遙遠的後代！如孔子，一生周遊列國，遊說諸侯，何曾停過？如老子，向西出函谷關，不知去向。如墨子，摩頂放踵，又何嘗不是一派旅行家的模樣？舒國治從七十年代便開始寫作，二十多年來，世界各地，四處遊蕩。其著作很少，集結成書者更少，但每一本書、每一篇出現於人間副刊三四少壯集的文章，多被世人珍愛、收藏。現今社會不比春秋戰國，毋須四處遊說諸侯，若將春秋諸子放到當代，想必一定不知所措。舒國治就像活在當代的古人，文字喜愛文白夾雜，卻又時帶嘻皮口吻；文章內容喜愛遊山玩水，從浪跡美國到身為一個京都的門外漢，也寫老台北的長篇文章。他繼承了諸子的流浪精神，在各文明都城中穿梭；他浪漫的如同詩人，總是寫出人們心中所嚮往的、卻不知如何措辭的那塊神秘之地。

　　從書的封面看起，灰白的底色配合著黑白照片，不上亮面，字體如刀刻，給人一種古老又莊嚴的氣味。翻開第一篇文章，不是序，也沒有楔子，直接切入正題「下雨天的京都」。書末很特別的設立了「跋」，序如同書的前言，而跋呢？就是後記。一般介紹旅遊景點的專書，很容易陷入商業化，且給人與他書大同小異的感覺，然而，這本書真是大大的例外。本書是以多篇小品文集結而成，舒國治以京都的各形各色為主題，一篇一篇分開討論；像是自言自語，也像是與讀者漫談京都。特別的是，舒國治自稱是京都的「門外漢」，而他自己也對門外漢作了簡述：門外漢者，只在門外，不登堂入室。這是個很奇特的角色定位，既活在自我的遊賞世界，又不失流浪的浪漫感。文字的使用是文白夾雜，讓京都古城的氣息更加濃厚，然而，又不掉入純古文難嚥的陷阱裏，我打個比方：

「然吃是人生至緊要之事，在京都如何吃好，顯然是大課題，十多年來我在此胡遊多次，竊想一逕不得京都吃之個中三昧，嗟乎，門外漢也，終只能學得一招，野餐。」（摘錄自《門外漢的京都》頁九五。）

這種文白參雜的寫作手法如果運用得當，十分有意思，文字簡約卻又明瞭；楊牧在評時報文學獎時曾如此言論舒國治：

「運用白話和文言技巧的能力不同凡響；兩種語法交融迭盪，聲東擊西，鑄成一種看似淡漠鬆弛，實則充滿藝術張力的文字風格。」

我想這段評論是再中肯不過了 。除了文字外，頁內時有插入彩色或黑白的質感照片，輔助讀者想像；客觀的景色描述配上充滿詩意的想法抒發，以及內心安靜沉著如寺廟晨鐘的獨白，讀的人彷彿置身竹林鳥鳴之中，若一邊喝熱茶，簡直像是深山修行了！作者能寫到如此境界，與其文學底子亦有不可分的關係，如「日記遊蹤舉隅」一文中，提及龍安精社凌虛寺壁上所提諸詩，舒國治並抄錄下來，若非對於中國文學有一定興趣者，何以會做此事？

　　想去日本京都遊賞者，不可錯過此書；目前尚無打算出遊者，亦不可錯過此書；書中作者的個人經驗談最是難得，例如京都的旅館一文，私以為彌足珍貴；若想真正品嘗日本家居生活之實踐，傳統旅館（ Ryokan ）便不可錯過。看過此文後深覺到，遊人可分成兩個種類：走馬看花型，以及細嚼慢嚥型。住在傳統旅館有門禁，設備簡單乾淨，睡在其中清幽之感更非大飯店可同言而語的。來到京都若只是想躺在軟綿綿的大床上翹腳看電視，沒打算將自己融入京都生活中，還不如留在家中比較實在。

　　本書與其他旅遊相關書籍迥異之處還有一點在於書寫的深度。一般旅遊書籍寫到景點，寫到美食，多半是提及以後再拍張照片，讚頌美景或食物美味即止，而本文卻將觀賞或品嚐食物時的特殊心情以及價錢划算與否都寫出來了，一個內行的旅行家不該只會盲目的灑錢吃喝玩樂，而是在有限的資本中作最大的享受以及發現，且發現不能夠只寫出結果，更要連發現的過程都一一記下。

　　行筆至此，忽爾發現《門外漢的京都》與一古文相類之極，即蘇軾所作《記承天寺夜遊》：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於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

無論是文筆風格，抑或深夜自述般的自言自語特色，神似已極。我猜，舒國治的行文習慣，受到蘇東坡的影響一定不小，否則怎會如此類似？

　　詹宏志評舒國治所作＜村人遇難記＞時，曾這麼說：

「最好的作品使理論家無言以對。因為他是原創的，獨一的，過去的理論與經驗，在它面前顯得困窘，批評家找不到類似的例子，也無法為它在評價中尋找一個適當的位置。」

由此可見，《門外漢的京都》還稱不上「最好的作品」，因其可從古人文章中發覺許多神似之處；然而，儘管本書不算「最好的作品」，卻也一定算是「上乘的作品」，因為我們的確很難為它在評價中尋得一個適當的位置，結構如此輕鬆的一部散文手記，卻蘊含著無比的藝術張力；描繪京都時給予的畫面十分明確，卻又提供讀者足夠的想像空間。這種一個不小心就讓人跌進去的魔力，除了舒國治，還有幾個人辦得到呢？

　　話又說回來，有哪部作品，堪稱「最好的作品」呢？

（本文刊於九號公路電子報第18期，不包含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