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整天的辛苦付諸東流，我悲從中來，竟然放聲大哭，把老公嚇得張口結舌。第二天透早就打電話給媽媽，要她趕緊救我，媽在電話裡要我稍安勿躁，並立刻指我一條明路──獅子頭要嫩，攪肉捏丸子時要加點水，再拌進一個雞蛋和少許太白粉，丸子不必一定要做成球狀，初學者試著做做界於球與餅之間的「扁丸」就好，如此便可小火少油，將扁丸兩面煎至略焦起鍋，再用剩油把大白菜炒軟，與扁丸、凍豆腐一起放進燉鍋，加點鹽與醬油和適量的水燴煮一小時，最後把泡軟的粉絲加進去煮開就成了。

我依言照辦，果然完成一鍋像樣的「扁丸版」白菜獅子頭，往飯桌中間一放，總算壓住陣腳。

我娘是個勤奮的職業婦女，我們三兄妹念書時帶的便當，都是她清晨五點起床現做；怕我們吃膩，更絞盡腦汁構思耐蒸的新菜色。每天的便當裡至少有兩樣主菜兩樣配菜，怕魚蒸了會讓整個便當有腥味，主菜多是豬或雞肉，我最懷念的，是先煎再燴的蕃茄醬口味吉利豬排，和濃郁的紅燒甜酸豬肋排。配菜也很精采，茭白筍炒肉絲、八寶炒醬、醬瓜或辣掓豆干炒毛豆….，個個色澤漂亮又開胃。

就連早餐，她都儘量換花樣。烤土司、啃麵包，那是不小心睡過頭趕時間拿來應急的，「正常版」的早餐是煎蛋餅(非常類似現在的可麗餅)、黃橙橙的法式土司、炸饅頭或馬鈴薯沙拉夾麵包(拌沙拉的肉還是用豬里肌蒸過撕成細絲)，冬天則常會換上熱騰騰的麵疙瘩湯。

每家媽媽都有幾道拿手菜，我娘的砂鍋魚頭、冬瓜盅、和每年團圓夜必吃的一品鍋，都是滋味細緻的功夫菜。那一品鍋裡，有海參、鮮蝦仁、小肉丸、鵪鶉蛋、筍和菇，用高湯仔細燴煮，濃郁卻毫不油膩，一碗下肚，滿是鮮美溫暖。結婚後，婆婆體諒我是娘家爸媽在台灣的唯一小孩，農曆年都大方讓我回爸媽家吃年夜飯，每次在除夕夜喝到滾燙豐盛的「一品鍋」好湯，除了幸福，也多了對夫家媽媽的感恩。

老公經常小心翼翼又語帶惋惜的說，老婆啊，妳要是能有媽一半的手藝就好囉！我雖忍不住酸他「有吃的就不錯了，還挑！」，卻也不能不承認他說的是真的。老公常說，丈母娘的餃子舉世無雙，當然是有點拍馬屁啦，但這餃子著實花功夫，韭菜花要切得極細後炒過瀝水，以免水分過多，下鍋煮時餃子會開口笑；餡兒裡還有蝦仁、提香用的蝦皮、木耳、切碎的蛋皮、粉絲、偏瘦的絞肉，僅用鹽、醬油與極少的蔴油調味。包好每只至少打十個褶的胖餃子，請出大鼎加滿水，寬湯大煮，還沒盛起，香味就飄滿一屋子，咬進嘴裡飽滿鮮香。因為少油，餃子湯也是清澈，老爸有時會自己擀皮兒，那碗湯就又多了幾分麵香，這時老爸必講的台詞是這句──每人都要喝一碗，原湯化原食，幫助消化！

媽媽退休後對做菜更感興趣，電視的名廚加上她自行表述的獨門詮釋，我們家的飯桌上出現更多新菜色──衝菜、雪裡紅炒筍絲，都不必再到南門市場買半成品食材，燻魚也做得跟江浙菜館沒兩樣。

媽媽太會做菜，女兒往往就更懶得做，只管大口扒、大聲喊「好好吃」就行。我從沒想過把我娘的獨門廚藝記下來、拍下來。直到那一年的夏天，才猛然驚覺。

媽生病了。從毫無食慾到終於查出病因，動了大刀、胃整個切除、數個月後開始化療，她再也沒力氣做菜，只能偶而打起精神指點我們請來幫忙家務的阿桑。我們買再貴再可口的美食，她都只能勉強吞個小半口。

那兩年，阿桑有時會休假、會換人，青黃不接時，媽又不能經常吃外食，我只好硬著頭皮上陣、自己在家摸索，有時請教婆婆，有時媽也會勉力在電話裡傳授我幾招。像不像三分樣的做好了菜，放進保溫盒坐計程車衝到娘家，看著媽小口小口的吃下去時，我才開始體會到小時候，媽媽替我們做便當的心情。

直到媽媽過世，我愕然發現，除了有一年她應邀為報社同事示範麵疙瘩湯的竅門兒，請攝影大哥拍過一次之外，我們兄妹三人，竟然從未替媽媽做的菜留下任何紀錄。

之後，我只要上菜場、下廚，媽媽的菜總像投影片般在我腦中交會出現，可是很多菜的食材、做法，我記不清楚、也想不起來。那道每年夏天，我們家餐桌上必備的辣椒豆干炒毛豆，媽買的究竟是哪一種辣椒？忒美味的炒豆渣兒，我可以向豆漿店老闆要到擠乾的豆渣兒，但媽媽炒它時，到底加了哪些料變得這麼香？砂鍋魚頭、一品盅、滷雞腳、八寶炒醬，我為什麼都做不出印象中媽媽的味道？

經常，我在廚房裡跺腳、懊惱、嘆息，甚至偷偷掉眼淚。因為，我想不起來。我完全無法複製以前沒感覺、現在渴望得不得了的媽媽私房菜。

還在報社工作時，曾向主管提議過好幾次，能不能推行一個運動──紀錄傳家菜，不論是媽媽的菜、爸爸的菜、阿媽阿公或婆婆的菜都好。傳家美食，是牽繫家族情感的中流砥柱，是家家專屬的生活美學，我們可以靠著這個運動，敦促人們重新思考家庭價值；靠著私房菜獨一無二的縷縷香氣，號召遊子體念親恩…..

提案還沒來得及通過，報社熄燈了。

相信很多五年級生都能了解我的遺憾，就從今天起，隨時備好數位相機與筆記本，記下長輩們無可替代的好廚藝。期待所有看過這篇文章的人，在你們的部落格或某一本傳家菜專屬簿子裡，開始累積一張又一張、一道又一道的美麗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