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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阿爾貝‧卡繆的〈小說與反抗〉
2015/06/12 21:13:01瀏覽1677|回應0|推薦9
Excerpt:阿爾貝卡繆的〈小說與反抗〉

在荒謬經驗中,痛苦是個體的;一旦有反抗活動,人意識到痛苦是集體的,是大家共同承擔的遭遇。一個察覺荒謬的人,第一個進程,就是意識到這個荒謬感是集體性的,人世的現實整體都因自身與世界的距離而感覺痛苦,而這個個體受的痛苦成了集體的瘟疫。在我們每天遭受的試煉中,反抗的角色就如同「我思」(cogito) 在思維範疇裡起的作用:它是首要明顯的事實。這個事實讓人擺脫孤獨狀態,奠定所有人首要價值的共通點。我反抗,故我們存在。(Je me révolte, donc nous sommes.)
——p.38,
阿爾貝卡繆 /《反抗者》

青年時代讀了幾本卡繆的作品,這本《反抗者》似乎是當初的遺珠之憾。
卡繆從幾個面向談論反抗者,包含虛無主義、超現實主義等「形而上的反抗」;恐怖主義、弒君者、革命者的「歷史的反抗」……,在此,我則是摘要出〈反抗與藝術〉裡頭的〈小說與反抗〉這個小節。
當然,在本文之中,我們要特別注意的還是卡繆對於普魯斯特的評價!


http://en.wikipedia.org/wiki/The_Rebel_(book)
The Rebel (French title: L'Homme révolté) is a 1951 book-length essay by Albert Camus, which treats both the metaphysical and the historical development of rebellion and revolution in societies, especially Western Europe. Camus relates writers and artists as diverse as Epicurus and Lucretius, Marquis de Sade, 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 Fyodor Dostoyevsky, Friedrich Nietzsche, Max Stirner, André Breton, and others in an integrated, historical portrait of man in revolt. Examining both rebellion and revolt, which may be seen as the same phenomenon in personal and social frames, Camus examines several 'countercultural' figures and movements from the history of Western thought and art, noting the importance of each in the overall development of revolutionary thought and philosophy.
The work has received ongoing interest decades on after its writing, influencing modern philosophers and authors such as Paul Berman and others.



書名:反抗者
作者:阿爾貝卡繆 (Albert Camus)
譯者:嚴慧瑩
出版社:大塊文化


Excerpt
〈小說與反抗〉

我們或許可以區分出「正面文學」與「叛逆文學」,大致上前者屬於古代和古典時代,後者始於現代。我們注意到正面文學中極少有小說,就算存在少數小說,除了特例之外,這些小說也與歷史無關,內容皆屬幻想 (如《戴雅潔與夏利克雷》或《阿絲特蕾》),這些是杜撰傳奇故事,而非小說。相反地,叛逆文學則真正開展了小說形式,並不斷豐富繁衍直到今日,與社會批評和革命運動同步。小說與反抗精神同時誕生,在美學層面反映了相同的企圖心
「以散文體寫成的虛構故事」,利特文學字典 (Littré) 這樣定義小說,可不是這樣嗎?一位天主教文評家這樣寫道:「藝術,不論它的目的是什麼,都是和上帝競爭的有罪敵手。」確實,以小說來說,它競爭的對象應該是上帝,而非世間的敵手。帝博戴談到巴爾札克時,表達了相同的想法:「《人間喜劇》(La Comédie Humaine) 是對上帝天父的模仿。偉大的文學所作的努力就是創造自成獨立的宇宙或完整的典型。西方的偉大創作並不侷限於對日常生活的描寫,而是不斷刻畫激動人心的偉大形象,奮力去追尋它們。
總而言之,創作或閱讀一本小說是怪誕的行動。將現實中發生的事重新整合而塑造一個故事,這個舉動不是不可避免或必要的,就算一般解釋認創作者和讀者得到愉悅,也該疑問大部分人花時間從一個編造的故事裡得到愉悅,到底出於何種必要呢?革命抨擊純小說是種無所事事、逃避現實的想像,至於日常說法,則把拙劣記者謊話連篇的文章稱為「小說」。幾個世紀以前,人們還有一個錯誤的用語,說某些年輕女孩是「風花雪月的小說調調」,意思就是這些理想派無視生存的真實狀況。廣泛來說,人們一向認為小說有別於真實生命,把生命美化的同時也等於竄改了現實,最簡便的說法,就是把小說視為逃避,這也吻合了革命文學批評的觀點。
但是人們藉由小說逃避什麼呢?太過殘酷的現實嗎?幸福快樂的人也讀小說,極端受苦的人卻經常喪失了看小說的興致。另一方面呢,和我們不斷被那些權威戒嚴的世界相比,小說世界確實沒那麼沉重。然而,又如何解釋我們覺得小說人物阿道爾夫比班傑明貢斯當更親近,莫斯卡伯爵比那些在位當權宣揚說教者更容易瞭解呢?巴爾札克有一天在針對政治和世界命運一番長談之後說:「現在該談正經事了」,他指的正經事是他的小說。小說世界無可置疑的嚴肅性,我們堅持嚴肅地看待小說,兩個世紀以來小說提供的無數豐富世界和典範,這一切都不是一句「想逃避現實」足以解釋的。誠然,小說創作代表某種對真實的拒絕,但這拒絕並非單純的逃避,或許可看作黑格爾所說的,高尚靈魂在失望之餘,自己創造了一個純美道德主宰的虛構世界?然而,教化小說和偉大文學相去甚遠,相反的,愛情小說中最經典的《保羅和維爾吉妮》是一部令人傷痛的作品,毫不安慰人心。

……

小說是什麼呢?可不就是一種行動在其內找到它的形式的宇宙嗎,最後的結語已說出,人把自己奉獻出來,整個生命就是一場命運。小說世界只不過是按照人深沉的渴望,對我們這個世界的修正版,兩者是同一個世界。痛苦、謊言、愛是相同的,小說人物有著和我們一樣的語言、弱點、力量,他們的世界並不比我們的更美好更偉大,但是他們至少走到命運的最終,克瑞洛夫、史塔夫斯金、卡斯蘭夫人、朱利安索海爾、克列芙王子這些小說人物之所以如此震撼人心,是因為他們將激情發揮到極致。他們對我們來說深不可測,因為他們完成了我們永遠無法完成的。

……

這是一個想像的世界,但是是為了修正現實世界所創造出來的,在這個世界中,痛苦可以持續到死亡,激情永不消散。人們堅守著一個念頭,永遠為彼此而活著。人們為這個世界創出一個讓自己安心的形式和界限,這是他在現實世界中徒勞追尋而找不到的。小說為生命量身製造一個命運,因而它與造化互別苗頭,也暫時戰勝死亡。對最著名小說詳細剖析,應會顯示出以各種不同角度視野來看,小說的本質就是藝術家以本身經驗為底,永遠朝向同一個方向不斷修正。這遠非道德或純粹形式外表的修正,首先追求的是和諧一致性,藉此表達一種形而上的需求。到了這個階段,小說可說是針對懷舊或反抗情緒的智慧運用。對這一致性的追求,我們可以深入研究法國分析小說,以及梅爾維爾、巴爾札克、杜斯妥也夫斯基、托爾斯泰。然而兩個極端的對立——普魯斯特的創作和近幾年英國小說創作這兩個典型——已足以佐證我們的論述。
美國小說認為,只要將人減低認和他生存所需、外在反應、他的行為舉止符合的程度,就能獲致和諧一致。它並不像我們古典小說那樣,特別突顯出某個感情反應或某個特別激情,加之以描述鋪陳,而是排除分析一切可能解釋人行為根源的基本心理探索。因而這小說的一致性只是對「人」的觀點的一致性。它的手法就是從外部描繪人,描繪他們最不經意的手勢、不帶評論地轉述他們的話語,直到不斷重複的地步,好似人完全由他們每天機械式的生活所決定。到這樣機械化的層面,人彼此相像,這就解釋了為什麼在這怪異的小說世界裡,所有的人物似乎都可以互相替換,甚至外表特徵都可替換。這個手法被稱為寫實主義實在是一大誤解,因為除了藝術上所謂的寫實主義概念難以理解——這我們會再談到——這個小說世界的目的很顯然並不是要純粹簡單地重現現實,而是任意地強加一種風格,刻意將真實劇減切割。這樣得出來的一致性,是一種壓低剷平的一致性,使人和世界都等高等平毫無起伏。對這些小說家來說,似乎是人的內心活動剝奪了外在行動的一致性,剝奪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這樣的懷疑也不完全錯。然而反抗是小說藝術的根源,只有從內心的現實製造出-致性才能滿足,而非去否定這個反抗。全然否定反抗,就是參照引證一個想像中的人。這種美國黑色小說也和公式化大團圓結局的愛情小說一樣,眾所皆知非常虛空。它以自己的方式進行教化,描繪的對象被減低為單純的生命體,相反地產生出一個抽象而無意義的世界,不停被真實所駁斥。這種小說排除內心生活,人似乎隔著玻璃被觀察,這種病態的演繹,按照邏輯,最後主題千篇一律是個平庸平凡的人。因而我們明白為什麼這個小說世界充滿這麼多「毫無心思」的人,毫無心思的人對這種書寫來說,是個理想的主題,因為他是個模糊不清的形體,只由他的行為來界定,他象徵這個絕望的世界,一堆悲傷的行屍走肉活在機械式的協調之中。美國小說家們舉出這樣的病態典型來抗議現代社會,本身卻是毫無建設性。
至於普魯斯特呢,他的做法是由現實出發,透過鉅細靡遺的凝視關注,創造出一個只屬於他、無可取代的獨立世界,標示著他戰勝了事物的流逝與死亡。他用的手法完全相反,先是審慎的篩選,仔細蒐集一些作者本身生命最隱密角落裡的特殊時刻,另外許多未被記億留下的時刻被排除於外。若說美國小說世界裡的人是沒有回憶的,普魯斯特的整個世界本身就是回憶,只是這是回憶中最困難最嚴苛的一種,它拒絕接受世界是如此分散,重現一縷過去與現在世界祕密的芳香。普魯斯特選擇了內心生活,甚至比內心生活更隱密的東西,拒絕這被遺忘的真實世界,這機械式、盲目的世界。然而他並未因拒絕真實世界而否定它,並未犯和美國小說相同的錯誤,直接抹消機械化生活,相反地,他以一個更高境界的一致性,統合過去的回憶和當下的感受,扭傷的腳踝和幸福的往日。
重返年輕歲月美好的地點是件困難的事,海邊永遠有繁花似錦的年輕女孩綻放笑顏,興奮地唧唧喳喳,然而凝視她們的人漸漸失去愛她們的權利,猶如他愛過的女子已失去被愛的魔力。這是普魯斯特的悲傷,這悲傷如此強烈,使他拒絕一切存在,但是對面孔與光線的喜愛又讓他對這世界依戀。他不甘心幸福的假日時光一去不返,親手重新創造這些美好時光,表現對抗衰亡,在時間的盡頭,過去會重新出現在一個永不滅絕的現在,比原來真實的更真實、更豐富《追憶逝水年華》(Temps perdu) 中的心理分析只不過是個有力的方法,普魯斯特真正偉大之處是寫了《重現的時光》(Temps retrouvé),整合一個散落的世界,賦予散落與永恆同等的意義。去世的前夕,他艱難得來的勝利,就在於能將不斷流逝的形體經由回憶與才思,萃取出人類一致性的動人象徵。像這樣一部作品是對創作最大的挑戰,自成為一個完整的全部,一個完成的、統合的世界。這就是所謂毫無遺憾的作品。
有人說普魯斯特的世界是個沒有神的世界,這話沒錯,倒不是因為他作品中從不談及神,而是因為他的世界自己想成為一個圓滿的完美,給予永恆個人性而非神性的面目。《重現的時光》,至少就其野心來說,是一個不需要神的永恆。就這一點來看,普魯斯特的作品可視為,人反抗必有一死所做的最宏偉最有意義的事業之一,它顯示了小說藝術重新改造強加在我們身上、我們拒絕接受的生命。至少從某個方面來看,這個藝術的主旨在為造物反抗造物主,但更深層來看,它結合了世界和生命的美,對抗死亡與遺忘,它的反抗是創造性的。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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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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