溝是年輪，是歲月的刀鑿出的或深或淺，卻也是能好好活著的軌跡。

人到中年，基於種種經驗值告訴我，生活的厭倦感、無力感會倍增，對生命的純真、趣味不再多所盼望；如此無感的人生，成為大齡者現實感和幸福感的殺手，因此而淹沒在紙醉金迷、遁世厭世或酒精麻痺之中的，甚多。

鍾文音纖細而迷人的筆觸，為這種中老年的困頓，提供了一些描述、解答和出口：有時候我們要有感，重新體會人生；或是追求反璞歸真，用有趣的眼看世間情世間事；更進一步是身心靈的安頓，圖個終老的順暢和平靜。

大齡不一定樂齡，安養也常常不太安，作者的33篇短篇故事，都是活靈活現、有滋有味的生命書寫，三個篇章：「先行者的告白：故事未了」、「老年的地獄圖：高齡求生」、「生命的幽默：黃昏已來」，觸及的議題廣泛，我依個人關注和興趣整理出11個重點與大家分享：

1.見山，不是山

「老了才學會哭泣，卻已經沒有眼淚，突然就被拋棄在荒原。」(p.41)

「老去就是失去，卻無法練習老去。老去一來，無法退回。」(p 211)

「啊，時光，偷走了膽。」(p.225)

關於生老病死，我們避不開，卻總是遙望、遠觀居多，中年反觀，最能體會這一點，無所逃避啊！老的老，小的小，事業不高不低，卻也就勉強累積了一些人生經驗，足以勇敢趨前近看什麼是「老」，對比於年輕時的厭老，不可同日而語。

2.中年，有感

「有點年紀的女人在愛情國度所受的傷痕將是年輕時的加倍，且更悲慘的是還更難堪不知幾倍。」(p.38)

「轉眼包包裡面裝著檳榔，她第一次覺得名牌包竟這麼可愛，就像塑膠袋一般真實，沒了真或假，回到只是裝東西的樣子」(p 181)

「他放棄成為神話，生活在古都的小城，餘生和記憶切斷，求生謀生都變得簡單」(p.208 )

中年應該有感，感觸過去的浮面、浮誇，感觸人生已失去大半，然後感動還有另一半人生是可以勉力把握的。譬如感情的覺醒，是作者多次敘寫的主題，我很喜歡「贗品愛情」一篇，藉由舊情人送的包包是贗品，來傳達諷刺的理念：愛情不是名牌包，無法外求，訂高價都是騙人的、經不起檢驗的。

3.靈魂安頓，在彼岸

「彼岸有人嗎？只有菩薩低眉。」(p.40)

「禪是什麼？饞讒纏，闖不過就是自關三疊。」(p.99)

「訓練自己的方法就是把週邊想成惠能的獵人隊。禪宗惠能大師這樣的人身處血腥殺生之地，如何風動旗動心不動？十八年的獵人隊，他在這咖啡館不過一年。」(p.220)

書裡多篇故事提到宗教經典，的確，宗教常常是靈魂安頓的方便法門，這個對於大齡者感受一定深刻，內修內省不易啊！我很喜歡「不繁殖的人」一篇，念動物系被退休的老人，塵世中只能孤獨地躲在咖啡廳，因為有個兒子被詐騙，也因為有個兒子而安心，但這個安心卻讓他很不安心？很有意思的「惠能獵人隊」。

4.認老，不要服老

「殘酷的是，有點年紀的女人流的淚會滑過皺紋，卻無法灌溉歲月。都說老人的淚是伊底帕斯王，想哭沒淚，想笑卻掉淚。」(p.44)

「母親是看著他山下的房子離開的，山下的房子裡有著還在和夢神打仗的女兒」(p.71)

後中年的自知之明，就是一切要坦然，管他走路會放屁，還是下車要尿尿，也沒什麼好遮掩的，這就是初老，我們當然要認老，但不一定要服老。我很喜歡「小包袱」這一篇，不得已把媽媽送去安養院，卻是極度後悔的結局，母親想回家卻有現實無奈的難處，於是，老人家只能孤寂而自助的加速離開人世間......。這種無奈，專屬於初老者的警語，更是無可卸責的功課，正等著你我去完成。

5.女人的命運，自己做主

「她還在地球，只知道生老病死是每個人要面對的課題。耳邊繼續聽著母姨們的聊天內容，她看著這群寡婦，如此希望把女兒嫁掉的執著念想，女人們的輪迴遊戲，從沒停過。」(p.112)

「她在棄貓身上看見的是自己，為什麼？是因為她被感情棄養？還是因為她如今形單影隻？還是只是因為夜深了，夜晚總和孤寂掛勾？」(p.168)

「水靈姑娘被磨成滅絕師太，任何男人嘴中往昔疼惜的寶貝也都會長大，從此寧願受苦也要有自己的生活，即使餘生不多，即使黃昏很快就降下。」(p.317)

這三篇大齡女子，完全不同的身分，完全相同的壓力：結不結婚？孤不孤獨？「老骨頭」~被催婚、嫌自己胖的大齡女子，「寵物解憂店」~擔憂養貓卻寂寞的女獸醫，「滅絕師太」~ 與母親相依為命的水靈姑娘。三個女人訴說同一個脈絡：到底是誰規定女人的結婚叫「歸宿」，難道沒結婚就沒歸宿？

6.最後一哩路，好好走

「父親過得自私，兒子活得私密，孤獨讓他們沒有遺棄對方，寂寞出賣了自由，捆綁他們。」「美麗的復仇，不美麗的痛苦。」(p.88)

「人強不如命強，命強不如性情強。從死亡中看出生意，他開始賣保單，也賣靈骨塔，和老去交涉也和死亡交易。」(p.211)

「父親辭世最後在加護病房拔河，加護病房的河流也有兩岸，生與死的兩岸，拔河之後，往普通病房送或者往太平天去。這裡是故事的糧倉，但卻無法寫下故事的集散地。」(p.353)

人生最後一哩路，是生死永隔的界線邊緣，糊里糊塗跨過去也許很容易，但，要修的功課很多，要安這個死亡恐懼的心很難，我很喜歡「管管大人」故事，一個三歲喪母習慣被霸凌的娘娘腔，獨立照顧插滿管子曾經的家暴父親，如今，主客易位，死亡是兒子的解脫和復仇，老人，一輩子活得也許不快樂，連最後一哩路都是羞辱的。

7.大齡感情，倒過來看

「舊情人老情人前情人，都是感情洪荒時代產物，但意義不同。舊情人發舊，感情並不殘留。老情人只是已老，感情還有可能新生。前情人曖昧，有可能復活」(p.119)

「在感情世界忘不了只是一個名詞。忘不了不代表愛，忘不了有時只是當時發生的情境過於沉重或過於戲劇性......」(p.121)

「重逢果然不安好心。重逢在夢中已是干擾，重逢在現實悲欣交集。」(p.123)

回首過往情史，大齡女子說出：沒有傾城之戀，只有傾城之恨，在「如果不重逢」這篇，藉由老情人要求付錢請託她寫傳記，道盡：重逢不安好心，重逢是陷阱；多年後的久別重逢，還是不要也罷，因為，曾有過的真心真意，既然經不起時間的考驗，又何必重逢，還是好好照顧自己、愛自己，比較實在啊！

8.管他幾歲，生命品質重要

「適合不K歌的他們，相約黃昏後，相望於熱炒店江湖，他們相濡以沫，以八卦的口水親近彼此，這永遠讓時間過得很快，且不覺晚風習習。」(p.193)

「還是賣汽車的年代，他每天耍帥耍婊，就是要得到業績，現在每天想要有業績又想不要業績，有時還陪病人一起欲哭無淚，電話響就是代表有一個人不能走路了。」(p.234)

「她不想要活得像母親那麼久，她如此無依，不想除了擁有時間之外其餘什麼都沒有，不想除了疼痛之外其餘什麼也感受不了。」「活不好，千萬不呷要百二」(p.277)

不管年齡，不分場域，中年大叔大嬸，都需要好好活著的生命品質，「不K歌的歌坊」提供八卦舒壓法；「四輪人生 」藉由照顧媽媽理解身體健康是何等的珍貴；「遲遲不來的葬禮」透過經營棺材店的獨生女小桃，終身未婚和媽媽相依靠，卻因媽媽活得特別久，連生前告別式參加的親友都走光了，獨獨死神忘了她，活那麼久有品質嗎？有尊嚴嗎？

9.故事，說「法」

「這世間的一切無時無刻不在說法。我在安養院看見真正的［法］，無言的法語卻道盡人間事，受苦的十字架所插的土地也在那裡，高唱肉體無常情愛無常心情無常時間無常，臨老是首歌悲歌愛歌輓歌，老人的記憶是纏縛的更緊，或者遺忘的更多。」(p.231)

「想來，萬事通就是有一點不通，愛情不通，人生轉眼皆岔路，但他懂得反覆說故事來逃逸被故事追殺，有了故事殘念，在人生被掐滅前，也是有殘火可取暖的。」(p.284)

「戰地壕溝隨著時移，早已被填埋，覆在土地之下的春色，長出荒煙蔓草的無邊慨嘆，春色壕溝成了地下停車場，上面蓋的樓房大廈。一輩子也買不起房子的她們，卻是真正以身體躺過這片土地的人，是真正的繼承者、擁有者。」(p.293)

故事精彩，可以偷偷加油添醋：說「法」，最是妙筆生花的三篇：「高齡求生」藉由悲慘遭遇的阿桑，說的是因果的法；「人生轉眼皆岔路」讓萬事通先生說一個未婚懸念的故事，隱含的是因緣的法；「壕溝草蓆大隊」，講的是四個軍中做特種服務的女子，不就是布施的法嗎？人間就是大型修道場，感謝我們看見聽見的故事，說的法至少比經典好消化吧！

10 文字，是斧鑿的刀

「他們的校刊生活全殉葬給張愛玲鬼......島嶼女人盛世開啟在她的年代，在繁華初啟的流光迷離世界，在台北夢華露的燈影下，每一張愛情履歷都像是超市的冷凍牛肉片，幾齒生的肉片標誌者生成的時間與被屠殺的片刻。」(p.31)

「突然感謝出軌的妻給他新的生活機會，復仇原來也可以是重生的力量。他加入某間畫佛像的畫室，勞動比靜坐更能驅散念頭。」(p.208)

「再也沒有比長照更悲涼的字眼，長期照顧者與被照顧者的彼此燙心炙身，不是長期有陽光照射而是長期照射黑暗而名為長照。」(p.307)

文字，就像畫家的筆、雕刻家的刀、指揮家的指揮棒，可以竄天可以鑽地，時而誇讚時而嘲諷，對作家來說，除了舒壓外，本質上更是控訴，譬如「冰上築屋」這篇，已經被拱為上師的修佛師父，卻時常受到俗世、俗念影響而分心，到加德滿都禮讚師父，卻無意間遁入俗世；更不要說，遙望一下張愛玲，挖苦一下長照制度，對文字來說，小菜一碟，這，就是文字的魅力！

11.小說，要有時代感

「祖父有送亡懶人包，她好想要有愛情懶人包」(p.96)

「樓房都更不了，只好都更自己。」(p.309)

「原來外送遇到舊情人可以是好的結局」(p.322)

小說家是很有使命感的文字工作者，一方面文以載道地訴說著內心的某些吶喊，另一方面，要與現實生活充分結合，方有故事的「真」，然後方能有文學上的「善」和「美」的境界。什麼是真？我覺得有時代感和現實感便是，這個時髦的「懶人包」、「都更」、「外送」只是抽樣，書中這種與時俱進的用詞頗多，有時候也是很鄉民的。

註：每次讀書會的分享討論，都會讓我有一種沉浸文字中、反覆咀嚼的享受，我想這就是小團讀書會優勢和迷人的地方吧！　

#阿得的讀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