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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恨無常》
2008/08/04 08:58:25瀏覽780|回應3|推薦83

第二十七章 《恨無常》

(魔法公主鋼琴曲)

墨貍跪倒在地,雙手在地上掘了個深坑,將劉槐遺體埋了進去,怔怔的瞧著他的遺容,心口痛得幾乎便要窒息。

他揪著胸前衣衫,呆視一陣,才揚起泥土一把把撒在遺體上;目睹著劉槐熟悉的臉漸漸被土石吞沒,他的心似乎也跟著封閉起來,記得往昔他多麼喜歡這片紫竹林,不想今日卻成為劉槐葬骨之處,人事多變,離合無常,往往教人如置夢魂中。

林萍珊見他身子搖搖欲墜,面上全無血色,心憂他傷勢,正想勸他療傷要緊,但轉念一想,以墨貍眼前境況,如何能定下心來照料自己?自知勸說無用,於是便隱忍不發,但墨貍這副心灰異冷的模樣,實在教她瞧不下去。

忽然墨貍站起身來,拾了根竹子,剖半充作墓碑,紮在黃土前。他適才將自己和槐叔從小到大相處的點點滴滴追憶一遍,槐叔的一舉一動、一顰一語,從此再也瞧不見了,沐著薰薰微風,嗅著幽幽竹香,只有滿心淒涼罷了。

也不知過了幾時,他漸漸感受不到內心滿溢的悔恨與悲傷,只覺得自己朦朦朧朧的猶似夢魂縈繞,回到了悠然快活的童年時光,父母坐在大院子裡閒話家常,槐叔坐在大鞦韆上,為自己打造一只風箏,那只風箏好似一隻雁兒展翅翱翔,突然間,父母消失了,槐叔不見了,就連那只風箏也不知飛到哪去了……


墨貍撕心裂肺的大叫一聲,一驚坐起,但見身著床,胸有褥,原來是場夢魘,但自己為何睡在此處?自己又是睡了多久?卻是一點記憶也無。

他隱隱感到胸悶異常,甚是難受,略一定神,倏地想起槐叔慘死,壓抑已久的悲痛終於氾濫成災,抱著頭痛哭失聲。

林萍珊在外頭聽見哭聲,忙入內探看,聽他哭得悲切,忍不住也撒下幾滴眼淚,待要說幾句關懷慰藉的話,猛地想起昨晚墨貍昏睡時的一事,羞澀中微覺惱怒,剛到嘴邊的話又硬生生縮了回去,「哼」了一聲,蹬足而出。

墨貍痛哭一陣,腦子愈發昏沉,朦朦朧朧的便將睡去,忽然一股藥香撲鼻,神智略微清明,只見林萍珊捧著一碗藥湯走將過來,坐在床邊,面無表情,只是冷冰冰的瞧著他。

墨貍被她瞧得頗些窘迫,道:「小朱兒,妳怎麼啦?又是誰惹妳不快了?」

林萍珊柳眉倒豎,杏眼圓睜,道:「沒什麼,這碗藥,快給我喝下吧!」將藥碗推至他面前。

墨貍伸手接過,道:「是我惹妳動怒麼?」

林萍珊「哼」的一聲,悻悻然道:「是我林萍珊氣量狹窄,可不干你墨貍大英雄的事!」

墨貍碰了個軟釘子,更加摸不著頭腦,呆呆的捧著藥碗,竟不知如何才是。

林萍珊幽幽怨怨的道:「你為什麼不喝藥?那是我費盡千辛萬苦才取來的藥材啊!」

墨貍道:「妳因我著惱,又不肯告知原因,我當真萬分過意不去,這碗藥我如何喝得安心?」

林萍珊見他受傷後復遭喪親之痛,臉上盡是抑鬱寡歡的神氣,不由得心腸一軟,幽幽的嘆了口氣,道:「是我自己亂發脾氣,與人無尤,你太也多疑了,趕緊趁熱喝藥吧!」

墨貍「嗯」的一聲,仍是心意惴惴,將碗口湊至嘴邊,卻不張口。

林萍珊雙眉一軒,慎道:「你腦子也給打糊塗了?喝個藥恁地婆婆媽媽的,是不是男人?」

墨貍聽她含慍帶怨的責備,反而覺得寬慰,道:「我喝,我喝便是了。」張嘴骨嘟嘟的喝了一大口,忽然心念一動,瞪著林萍珊關切殊殷的臉,道:「小朱兒,這碗藥從何弄來?」

林萍珊妙目一轉,道:「當然是縣城啦。」

墨貍皺眉道:「此刻縣城必定戒備森嚴,妳如何能為了我,不顧自身安危擅闖虎穴?」

林萍珊低低的道:「你不也是為了我重返險地,才給焚月那瘋漢打傷的麼?」說著白皙的臉頰猶如擦上一層薄薄的胭脂。

墨貍道:「那不一樣,這件事涉關重大,我本當責無旁貸,硬是把妳拖下水,而妳卻毫無怨言,我已是足感盛情,若妳有何閃失,我如何對得住妳的親屬?」

林萍珊正色道:「咱們是結義兄妹,說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遇上麻煩,便想將我撇在一旁,未免太也瞧我不起!」

墨貍「啊」的一聲,低聲道:「妳知道的,我不是那個意思……」

林萍珊喟然道:「我當然知道,只不過我小心眼的脾氣總是改不了,是我把話說得太重了。」

墨貍道:「都是我不好,老是惹妳不快。我只是擔心妳的安危,怕妳為了我落入鷹爪子手裡。」

林萍珊忽地咭的一聲,笑了出來。墨貍愕然道:「有什麼好笑?」

林萍珊道:「進出城門有什麼困難?燕幕遮那狗賊又算哪根蔥?你把藥喝完,我完完本本說給你聽。」

墨貍聽她話聲頗有洋洋得意之情,心想她定是在城裡做了什麼稀奇古怪之事,也跟著淡然一笑,骨嘟嘟的將藥湯喝得碗底朝天。

林萍珊道:「我見你在老爺子墳前暈倒,掛念你內傷,於是先將你安置在屋內,給你把了脈搏……」

墨貍插口道:「原來妳也懂得醫理。」

林萍珊白了他一眼,似怪他多嘴打岔,道:「先妣是個大夫,家父也略懂醫術,同住一個屋簷下,縱想不懂,亦不可得。」

墨貍取笑道:「看來真是難為妳了。」

林萍珊續道:「我給你把了脈像之後,嗯哼……你……你……」頓了一頓,臉上一紅,揚眉惱怒,重重的哼了一聲,又道:「我見你傷重,想也不想,立時動身前往城裡,欲找間藥舖抓幾味藥材,但縣城經過咱們這麼一攪,不全副武裝才怪。我只見城門把守甚嚴,大隊官兵拎著我倆肖像,對著進出城門的行人嚴密索查,我心想硬闖必然不妙,易容又是陳年老套,卻怎生混進去好?」

「這時候突然兩名漢子運著一具棺材趕著進城,我靈機一動,匕首一晃,喝道:『安分點,乖乖給我閃到一旁去。』兩名漢子呆若木雞,一人道:『幹什麼了?』我只是連聲催促,鄉下人見到我手中這把幽晃晃的尖刀,莫敢不從,忙不迭的避開人群,來到一個小丘之旁。」

「我喝道:『將棺材裡的死人給我挪出來,換姑娘我睡在裡面。』二人臉上盡是匪夷所思的神氣,一人道:『姑娘跟小人開玩笑了。』我面色一沉,道:『我正經八百的,誰跟你鬧著玩了?』二人見我神情語態不似作偽,將信將疑,說道開棺即是對死者不敬,跟著又是嘰哩咕嚕的一套令人聞之退避三舍的繁文縟節,遲遲就是不肯啟開棺蓋。」

「當下我惱了,匕首一晃,寒光從一名漢子耳邊掠過。那漢子只道這下必是開門破腦之禍,『哎喲』一聲大叫,但覺左邊頭皮一涼,一部分的頭髮已簌簌而落,卻是半絲血跡也沒有。兩名鄉人又驚又怕,他們也非眼拙識淺,均知若是我力道稍強,只怕當場便要腦漿四溢了。」

「我見他們徬徨無助的神色,心腸一軟,便想就此罷手,另行它法,但轉念一想,這時候小貍子正需我的陪伴,我再耽擱下去,只怕不妥,於是硬是威逼他們開棺讓我進去。二人被我嚇得心膽俱裂,再也不敢有所違逆,開棺取出屍體,棄置郊外,蓋了一席白布,讓我躺了進去。我道:『等會兒進城,你們切不可流露一絲異色,否則姑娘我被官兵查出,也會在知府面前告你們一狀。』」

「二人唯唯諾諾的答允了,當下便封起棺蓋,推著棺材進城。我心裡實在七上八下,唯恐給人查出,不免徒增一身麻煩。果然那該死的官兵攔住二人,叨叨絮絮的盤問幾句,我聽見他們對話中提及『棺材』兩字,一顆心跳得更劇了,心想若你硬要開棺,說不得,只好送你吃匕首了。二人在城門停頓良久,突然棺蓋掀起一道狹縫,一絲日光透了進來。那二人倒也機靈,忙道棺材裡的死者得了瘟疫,全身潰爛,彷彿煞有介事。官兵一聽果然放下棺蓋,匆匆催促兩人進誠,這一關總算讓我順利通過。」

「我進城之後,向二人重重酬謝一番,但見城裡到處貼滿我倆肖像,自知危機四伏,寸步難行,於是捉了個市井小廝,找個陰暗小巷一掌將他劈暈,將自己和他衣衫調換,扯了一頭亂髮,臉上塗了爛泥草膏,大搖大擺的走了出去,來到一間規模較大的藥舖,抓了幾帖內傷靈藥,貼肉縛在腰上。不想進城容易出城難,這時城門正逢士兵交班,燕幕遮那狗賊也在現場。我暗叫不妙,眼見大批官兵嚴陣以待,這會子沒了棺材,卻不知如何脫身?」

「我獨自在街上徘徊,見到幾名乞丐沿街討飯,個個骨瘦如柴,骯髒污穢,不知有多少貧民過著這般饘粥湖口的日子,心想燕幕遮這廝削了不少民脂民膏,才使他們生計陷入困境。我愈想愈不忿,突然心生一計,沿街大喊:『燕大人在東城布施米糧,發送銀兩,大夥兒趕緊去啊!別辜負了燕大人一番美意。』當下便有人信以為真,歡天喜地的向東城趕去,如此眾口鑠金,原本不信之人也跟著前往,更有不少好事之徒存心去湊熱鬧。漸漸人愈來愈多,場面也愈來愈混亂。」

「東城突然湧來一批貧民,燕幕遮只驚得手足無措,連連否認布施這事,但場面亂糟糟的,百姓又是窮得怕了,壓根兒不肯離開。燕飄絮也聞訊趕來,心想這多半是我的詭……咳,錦囊妙計,於是將計就計,命人前往家中取來現銀米糧,指揮官兵過來幫忙。燕幕遮視財如命,不住插手想要阻撓,燕飄絮便和他起了口角。我乘她父女倆爭執之際,腳底抹油,展開輕功抄出城去。燕大人樂善布施,救民解饑,從此清名遠播,人人聽到燕大人名頭,都要忍不住豎起拇指,大讚一聲:『好榜樣,好漢子!』」說到最後六字,嘴角一撇,眼神充滿了輕蔑。

墨貍忍俊不禁的露出久違的笑靨,道:「真有妳的,妳把燕幕遮作弄如斯,只怕他現下正在府裡氣得連連跳腳吧!」

林萍珊端視他面容片刻,輕輕嘆道:「你……你終於笑了。」

墨貍笑容略歇,適才全神貫注的聽她講起買藥經歷,暫時將傷心事拋諸腦後,這時經她一提,猛地想起,心下不勝淒苦,道:「小朱兒,妳這般用心待我,我自當打起精神,不讓妳掛懷。但請妳給我一些時間,讓我好好調適心境。」

林萍珊微笑道:「這才是我認識的墨貍啊!放心吧!無論多久,我都會等你。」

墨貍黯淡的目光流露一絲感激的光芒,道:「小朱兒,當真多謝妳了。」

林萍珊不悅道:「咱們兄妹一場,幹麼說這些客氣話?」

墨貍道:「是,是,妳說得對,又是我說錯話了。」頓了片刻,又道:「對了,妳如何會識得焚月那廝?」

林萍珊怔怔的道:「此事一言難盡,我一直沒告訴你,我有個結拜義兄,叫作易忌風……」

墨貍插口道:「嗯,易忌風,易忌風,我曾聽風雲雙丐兩位大哥提及一二,知道此人在北國扶危濟困,行俠仗義,幹得都是拋頭顱、灑熱血的壯舉。據說他是北國苻堅陛下失散民間的小兒子,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江湖人都稱他為雪雙雁。」又道:「你說這雪雙雁,跟焚月那廝有什麼干係?」

林萍珊恨恨的道:「焚月那廝是我義兄的授業恩師。適逢苻堅陛下在位三年,那時北國尚未統一,是為前秦、前燕、前涼。苻堅麾下的秦國本當河清海晏,誰知卻發生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有個叫獨孤慕名的臣子,背信棄義,企圖起軍叛變,最後仍是作繭自縛。他帶著妻子月奴與十六歲的兒子輾轉逃亡江湖,最後還是難逃秦軍的追捕。一家三口活生生被逼上絕情嶺山崖,月奴受慕名之累不幸遭到萬箭穿身而亡,早已喪失心智的慕名眼見大勢已去,竟不顧一切帶著妻子的屍身和兒子躍下深谷,然而天無絕人之路,那對父子奇蹟似的存活下來。」(註)

「慕名墜崖還生,從此便不再萌短見,但妻子的身亡,卻使他鐵了心復仇。於是他離群索居,捨棄舊名,改頭換面,給自己起名為焚月。有一年,他下山剿滅敵人,所謂敵人,便是指氐人了(前秦為氐人)。焚月對符堅陛下恨入骨髓,是以連氐人也不放過。當他柳葉刀落在一個十歲大的男孩面前時,卻像被雷霆貫腦似的震撼不已,表情又是猙獰,又是驚喜。原來這男孩不是別人,正是秦國無故失蹤的小皇子符青陵。那群氐人想必是人口販子,他們必是見到青陵衣飾華貴,而起了歹心,卻不知他是當今高高在上的小皇子。」

「焚月鬼使神差的邂逅小皇子,心想仇人之子落在己手,任憑宰割,豈不快哉?於是他起了歹念,收了小皇子作二弟子,並將衣缽傾囊相授,好讓他替自己辦事,嘿嘿,與其說是辦事,倒不如說是殺人,利用殺人讓他自己惹禍上身。焚月又為了使他忘卻自己的身世,就讓他服下一種失憶藥丸,這藥丸便叫作抹憶丹。服了此藥不僅讓人記憶全消,還有一個負面影響,便是一動七情六慾,心口便會痛如凌遲。焚月給他另起別名,姓易名作忌風。」隔了半晌,才輕輕的嘆了口氣,低聲道:「怎麼無意間說起我義兄的過去了?」

墨貍怔怔的聽著,道:「原來雪雙雁竟有這般坎坷的過去,焚月這廝當真禽獸不如。」

林萍珊道:「焚月之事,我義兄很少跟我提及,大部分都是袁彤告訴我的。我只知道這些,你再問我什麼,我也未必答得出來。焚月一生作惡如斯,如今落得瘋瘋癲癲的,也不知是不是報應使然。」

墨貍聽得「袁彤」兩字,便如抽魂著魔,下半節話全如春風過耳,竟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林萍珊喃喃的道:「大哥,大哥,你在九泉之下,可過得痛快麼?」

墨貍聽她反覆喚著「大哥」兩字,語氣是那麼親切,那麼淒涼,驀地心頭騰的一震,大哥,大哥,袁彤既如此清楚易忌風過往,那麼他們彼此一定是十分熟悉了。袁彤口中的「大哥」,竟會是易忌風麼?

他依稀聽得自己開口道:「袁姊姊喜歡的人,會是……會是易忌風麼?」

林萍珊不料他有此一問,不及愕然,隨口道:「是啊,你怎麼知道?」

墨貍聞言,耳畔嗡嗡作響,眼前一黑,幾欲暈倒。他深深吸了口氣,竭力隱忍著洶湧的心潮,淡淡的道:「小朱兒,我想到外頭走走。」

林萍珊道:「你……你要我相陪麼?」

墨貍道:「我想一人靜一靜。」

林萍珊略感失望,仍笑道:「到外頭活活血脈也好。」墨貍一語不發,下床慢慢踱出室外。

林萍珊怔怔瞧著他憔悴的背影,那背影說不出的落寞,流露無限的淒涼悲傷,忍不住鼻頭一酸,想起墨貍昏睡時迷迷糊糊摟住自己,滿口子脫離不了「姊姊」兩字,半睜眼簾,目光失焦,在自己唇上印上天長地久的一吻,漸漸又酣然入夢。

墨貍顯然全忘了此事,不過這樣也好,起碼能避免日後相處,各自尷尬。林萍珊每每憶及此事,總是羞憤不可自制,甜蜜酸楚交集。墨貍口中的「姊姊」究竟是誰?實在好難索解,隱隱約約想到袁彤,但這個念頭總是一閃即逝,只覺啼笑皆非,要她相信墨貍這獃頭愣腦的小子喜歡上鬚眉貌的袁彤,那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但這麼一來,可又有的絞盡腦汁了。


墨貍信步走在陡坡上,但見修竹珊珊,蒼松矯矯,一切是恁地熟悉可親,忍不住觸景生情,想起相隔在千山萬水之外的袁彤,目光放空,一時竟爾癡了。

「我只不過是一個初出道的毛頭小子,拿什麼跟俠名遠播的雪霜雁比?」可憐的墨貍,一顆心顛三倒四的盡是如此盤念。

倏地他想起半年前自己來此找袁彤時聽見的一個人聲,便是那個聲音指點自己一條迷津,令自己涉足江湖。此事日後雖在腦海裡浮現過許多次,但他卻不曾深入思索,此刻回想起來,不知是冥冥中自有主宰,還是人為蓄意安排?

他在山坡上踱了良久,一會想起殺害槐叔的兇手,一會想起大仇人焚月,一會想起那個神秘人聲,一時間思潮如湧,片段記憶如雪片般紛至沓來。突然腦海靈光一閃,想起槐叔在法場上曾向燕幕遮道:「姓燕的走狗,你……你……卑鄙無恥,你為了高官厚祿,不惜買通殺手,謀財害主。你……你到底還是人不是?你以為栽贓嫁禍,殺我滅口,便能從此高枕無憂了?錯了,錯之極矣,墨貍那孩子總有一天會拆穿你真面目,我劉槐的今天,便是你燕幕遮的明天。」

這席話行雲流水般浮現在他腦海,「買通殺手」、「謀財害主」、「栽贓嫁禍」、「殺我滅口」這幾句如深宵夢魘般揮之不去,心想槐叔臨刑在即,所言定然無虛。當年的血案歷歷在目,隱隱約約猜出些許端倪,但真相背後牽涉的爾虞我詐實在太恐怖了,他不敢身歷其境的設想,就怕得悉幕後這一連串陰謀,會讓他無法承受這晴天霹靂的打擊。

然則那個神秘的陌生人聲呢?他指點自己一條明路,難道只是一時興起麼?一個鄉下少年在江湖行走多時,歷經幾次風波,看透無數人心,已從一個懵懂無知的大男孩搖身變成一個深思熟慮的成年人。倘若是半年前的他,或許今日便不會接二連三的冒出疑問。事隔半年,舊地重返,驀然回首,竟是如此匪夷所思的感觸。他心中隱隱有預感,那人定會再度現身。

墨貍思索片刻,只覺此事實在好生難以索解,不禁微感煩亂,心想:「我又何必在此勞神苦思?不如進城找燕幕遮,問出當年實情,他或許……或許會知道。」但轉念又想:「我之所以退避於此,自是因我受了內傷,小朱兒又甘冒大險,為我進城求藥,我如憑著一時血氣之勇誤了正經事,才是真正對不住她。」

正沉吟間,忽聽一人說道:「小貍子,什麼事教你愁眉苦臉的?」這聲音熟悉異常,墨貍原先只道是林萍珊,正要開口答應,突然又覺不對,轉頭來看,一個粉衫少女俏生生的倚樹而立,卻是燕飄絮。

墨貍吃了一驚,道:「妳怎麼找上這兒來?」

燕飄絮慢慢走到他面前,邊走邊道:「我料想你別無去處,此刻定是在一個偏僻之所養傷,想到你曾經在此習藝,便賭上運氣,來此尋你,原也無多指望,想不到你當真在這。林姑娘呢?她怎沒和你在一起?」語聲似有惆悵之意。

墨貍道:「她在屋子裡。」又道:「飄絮,妳來此便是為了瞧我麼?現下全城都在警戒之中,妳爹爹怎麼還放心讓妳出門?」

燕飄絮道:「我爹爹當然不肯讓我踏出家門半步,我是趁他不注意,從後門偷偷溜出來的。」說著小吐靈舌,滿面俏皮嬌憨之色。

墨貍道:「從小到大,妳總是為了我,再三違抗父命,以前是小事,尚有緩和之地。但現下我是劫囚要犯,此間關節非比尋常,妳不可再莽撞行事了。」

燕飄絮喟然道:「難道我還有選擇的餘地麼?我爹爹誣陷槐叔入獄,甚至要將他斬首示眾,這些事都不是我能作主的。我爹爹如此作為,作女兒的雖不以為然,又能說什麼?但這事擺明是他理虧,我自然為你出頭,就算鬧得決裂收場,我也心甘情願。」

墨貍聽她說得摯忱,心下好生感激,低低的道:「我墨貍一介鄙夫,承蒙燕大小姐垂賜厚愛,何以克當?飄絮,我不要妳為我付出太多,妳愈是付出,我愈是良心不安,我只怕自己不能回饋妳什麼。」

燕飄絮心頭一酸,道:「我為你付出都是我心甘情願,至於受不受回饋,我從來都不放在心上。」說到最後,語聲漸趨含糊,顯然言不由衷。

墨貍道:「飄絮,我真不知該對妳說些什麼才好。我們從小青梅竹馬,感情堅定不移,但這方面的感情,卻是有如親兄妹一般,永遠也無法達到另一種境界。妳……便就此把我忘了吧!我這人粗手大腳,腦筋也不太靈光,有什麼好?以妳的身家條件,難道怕沒有一個良好歸宿?」

燕飄絮垂淚道:「你明明知道,我的心便只容得下你一人,為什麼還要對我說那些言語?」

墨貍見她掉淚,不禁手足無措,忙道:「是我失言,惹妳氣惱。飄絮,妳別哭啦!妳明明知道,我最禁不起女人哭的啊!」

燕飄絮舉袖拭淚,道:「好,我聽你話,不哭就不哭。方才的談話,就當沒這回事吧!槐叔可好?帶我去探望他。我這次來,可不是完全為了你。」

墨貍垂下眼簾,黯然道:「妳跟我來。」緩緩轉入紫竹林,燕飄絮走在他身旁,不一會來到劉槐墳前。

燕飄絮瞪著兩株紫竹間的一座黃塚,驚得臉色都白了,顫聲道:「小貍子,這……這不是真的吧?」

墨貍淡淡的道:「我又何必造了個假墳蒙妳?」

燕飄絮嬌軀一晃,險些摔跌,扶著一株竹子勉強站穩,額上冷汗涔涔,道:「莫不是我爹害死的吧?」

墨貍茫然道:「這事來得太突然了,事先毫無徵兆,我連兇手是誰也不知道。唉,栽了個大跟斗,我當真窩囊得緊!」

忽然東首傳來一個聲音冷冷的道:「光會無病呻吟,有什麼用?要拿兇手嘛,先解決了官兵再說。」話聲愈來愈模糊,想是發聲者漸漸走遠。

這番話語調依舊,口音依稀。墨貍聞言,便知這人是當年那個陌生人聲,下意識的發足循聲而去,身後忽然響起林萍珊十萬火急的聲音:「小貍子,快走,官兵追上這來啦!」

墨貍大吃一驚,林萍珊已飛奔趕來,一把携住自己手腕,大踏步向林外奔去。燕飄絮也跟在二人身後,一顆心怦怦狂跳:「爹爹怎會找上這來?難道……難道……」難道他從我出門時便一直跟蹤我?
 
出了竹林,只見黑壓壓的一群官兵聚在當前,重重疊疊的將竹林圍得密不透風,放眼望去,指不勝屈。眾兵士手持刀劍,背負強弓硬弩,氣吞山河,威不可當。燕幕遮負手站在一旁,好整以暇的瞧著三人落網。
 
林萍珊瞧這陣仗,心中暗叫不妙,表面上聲色不動,笑咪咪的道:「燕大人,今日天朗氣清,風和日麗,你老人家怎地有空出來散心啦?」
 
燕幕遮兩道不懷好意的目光來來回回打量著她,笑道:「身入虎穴,還兀自風言風語,真不知死活。小丫頭,我瞧妳也不似個十惡不赦之人,向本官磕幾個響頭,從此乖乖待在府裡服侍我,這就不再跟妳為難。」
 
林萍珊仰天打個哈哈,道:「這倒是個面面俱到的打算,為了不辜負燕大人美意,我自當恭敬不如從命。卻不知燕大人打算如何處置墨貍?」
 
燕幕遮嘖的一聲,皺眉道:「這臭小子怎能和妳相提並論?他劫囚在先,是目無王法;殺了本府官兵在後,是草菅人命。本官為了伸張正義,還給百姓一個公道,無論如何都要緝他歸案。」
 
林萍珊道:「我和小貍子同生死,共患難。他所做所為,我林萍珊也有份。要拿便拿我兩人,不怕死的便趕緊上來動手。」她自知無倖,索性隨遇而安,和墨貍駢肩抗敵,轟轟烈烈廝殺一場,了此一生,夫復何憾?
 
燕幕遮臉色一沉,道:「別給妳三分顏色,便開起染坊。今日這裡有兩百名精兵,我倒要看看你們有多大本領能殺出重圍。」雙目一翻,向燕飄絮一瞪,喝道:「飄絮,過來。」
 
燕飄絮倒退一步,搖頭道:「你要害小貍子,我絕不讓你得逞。」
 
燕幕遮道:「這小子現下是通緝要犯,已不是當年那渾渾噩噩的傻小子。妳不是三歲小孩子,難道還不懂得權衡輕重?看不透其中利害關係?」
 
燕飄絮嗚咽道:「爹爹,要不是你先對不住人家,今日又何必鬧得這麼僵?」
 
燕幕遮頗感不耐,道:「飄絮,這些事咱們回家再說,妳究竟過不過來?」
 
燕飄絮哭道:「爹爹,你還是我敬愛的那個爹爹麼?」右掌一翻,白光閃動,已從懷中取出匕首,牢牢的抵在自己胸口。
 
燕幕遮大吃一驚,倒退兩步,顫聲道:「快別這樣,有話好說。好女兒、乖飄絮,妳……妳究竟想要怎樣?」
 
燕飄絮見今日情勢,自知墨貍有死無生,只有孤注一擲,以盼奇蹟出現,毅然道:「我要你放了墨貍兩人,僅此一事,更無它求。我保證他們立即遠走高飛,永遠不再踏入此地。你不依我,今日我便要死在你面前。」匕首向內刺進半寸,鮮血登時染紅衣衫。
 
燕幕遮急道:「好女兒,妳千萬不可胡鬧!」
 
燕飄絮悽然道:「從小到大,爹爹哪件事不依我?為何今日這事,偏生有那諸多波折?爹爹,要是墨貍死了,女兒也絕計不肯獨生,你便再成全女兒一次!」
 
燕幕遮見她胸口斑斑點點都是血漬,既是焦急,亦復為難。平時他指揮兵將,審判囚犯,都是劍及履及,從不拖泥帶水,但遇上愛女這等尷尬事,卻是束手無策。他心中最大的禍患便是墨貍和劉槐,只消這兩人一天不死,他便一天不得安寧。但燕飄絮是他獨生愛女,他絕不願眼睜睜瞧著她刺胸自戕,為今之計,只有先行安撫,日後再行打算,當下柔聲道:「好女兒,妳和墨貍都受了傷,快和爹爹回去,請名醫調理,墨貍是我好姪兒,我怎忍心判他死刑?」
 
燕飄絮咬牙道:「爹爹,女兒跟隨你多年,還不知你心裡想些什麼?你這是緩兵之計,想哄我回去,然後再殺了墨貍。妳以為女兒會傻傻的上當麼?」
 
燕幕遮雙眉一揚,耐性全消,怒道:「妳這吃裡扒外的臭丫頭,竟敢再三出言忤逆?妳今日跟了這小賊去了,從此便不再是我女兒。」他向來對女兒千依百順,寵暱萬種,從沒這般疾言厲色的說話,此刻有違常性,自是惱怒到了極點。
 
燕飄絮柔腸百轉,想起燕幕遮平時對自己的疼愛寵暱,愈想愈是難以割絕,但此刻墨貍性命全在自己一念之間,唯有先救情郎,日後再求父親原諒。當下把心一橫,正要開口言絕,冷不防一顆碎石斜飛過來,擊落自己手中匕首。她「啊」的一聲,尚未反應過來,一股輕柔的巨力從背後撲至,登時身不由主的向燕幕遮跌去。
 
燕幕遮一個箭步,搶上前去,將燕飄絮圈入懷中。這下情況瞬間顛倒過來,墨貍和林萍珊失了強盾,變得只能束手待斃。

燕飄絮意識似乎還停留在碎石擊來的那一刻,循向望去,滿臉盡是難以置信之色。
 
這碎石正是墨貍所發!
 
燕飄絮怔怔的道:「小貍子,你為什麼這麼做?」
 
墨貍道:「我墨貍乃是江湖亡命之徒,不值得妳為我和父親決裂。妳我一個是天,一個是地,今生絕不會有交集。大丈夫死則死耳,誰要欠妳人情?」
 
燕飄絮淚如雨下,喃喃的道:「原來如此,我……我明白了。」霎時間心痛、傷創交迫,苦撐的意識終於崩盤瓦解,嬌軀一晃,暈了過去。
 
燕幕遮向身旁兩個小兵道:「快帶小姐回府。」二兵領命,各攙燕飄絮一肩,將她帶了下坡。
 
林萍珊一拍墨貍肩頭,笑道:「好大哥,幹得漂亮!咱們今日力抗群敵,何等威風?大不了便是一死,黃泉路上也不寂寞。要一個女子捨棄家業,才苟且得生,那算什麼?今日咱們放手一搏,痛痛快快殺他一場!」說話時神采飛揚,豪氣干雲,當真有巾幗不讓鬚眉之氣概。
 
墨貍道:「不錯,男子漢大丈夫豈可傍人門戶?燕幕遮,你要殺我,就此動手!姓墨的絕不皺一下眉頭。但我臨死之前,有個問題百思不解,只盼你慷慨賜教。」
 
燕幕遮臉色微變,瞅著一雙朗目,深黝黝的瞳孔映著墨貍大義凜然的面容,森然道:「難道劉槐沒跟你說過麼?」
 
墨貍心頭一凜:「他為什麼這麼問?」道:「槐叔一句話都沒說,便拋下我撒手人寰,他要跟我說些什麼?」
 
燕幕遮乍聞劉槐死訊,心頭微微一寬,臉上卻不著痕跡,道:「嗯,既然他什麼也沒說,本官也不便多說什麼。」
 
墨貍大急,道:「你……你一定知道些什麼!當年我爹媽慘死,兇手正是那瘋子焚月,你和他廝混在一起,焉能不狼狽為奸?槐叔在法場說的那些話一針見血,若不是你做了什麼虧心事,他又怎會沒來由的說出那些話?」
 
燕幕遮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那瘋子只不過和本官湊巧相逢,我根本不識得他。況且劉槐草菅人命,本官將他就地正法,也是替老百姓伸張正義。焉知這廝心懷不忿,臨死前還要誣陷本官,當真泯滅人性,死有餘辜,嘿嘿,嘿嘿嘿。」
 
墨貍大怒,道:「這麼說來,倒是槐叔一人的錯了?」
 
燕幕遮不欲再和他糾纏下去,當下道:「眾兵士齊上,將這兩名強盜拿下了。」
 
一語方畢,眾兵士嘈聲大作,高舉刀劍,便要向二人衝來。
忽然一條人影輕飄飄的竄至場中,一把捉住林萍珊肩頭,大叫:「小姑娘,妳告訴我,我究竟是誰?我究竟是誰?」正是焚月到了。
 
林萍珊見他到來,原本抱著必死的心登時生機盎然,心中大喜,道:「好,我告訴你,但你先給我解決了蝦兵蟹將。」說著向坡上眾兵士一指。
 
焚月一眼也不瞧,急道:「那有什麼難?妳究竟說是不說?」
 
林萍珊道:「只要你將官兵殺得片甲不留,我便替你解了心頭疑惑。」
 
焚月道:「好姑娘,求求妳啦,妳先告訴我吧!」
 
林萍珊板起臉孔,佯怒道:「你不聽我話,休想我會告訴你!」
 
焚月大為惶恐,急著想要知道,道:「這群人都是草包,中看不中用,我一手便能捏死了。但他們為數眾多,要全部殺光也需要一番功夫啊!好姑娘,妳先告訴我是會少一塊肉麼?」
 
林萍珊「哼」的一聲,厲聲道:「我現下若告訴你,等會兒你殺敵時便鬆懈了;但若你先去殺敵,心中惦著我的答覆,自然下手便又狠又絕。怎麼樣?你究竟殺是不殺?」
 
焚月自罹患瘋病以來腦筋便甚為愚鈍,心想林萍珊言之有理,忙道:「我殺,我殺。」「殺」字甫落,荊杖一翻,倏地轉過身去,臉上殺氣迸露。
 
一轉身,便見眾兵士彎弓拉弦,正對著場中三人。燕幕遮一派悠閒,臉上漾著勢在必得的微笑。原來他見焚月一到場便向著林萍珊,對兩百精兵視若不見,還胡吹大氣,說得好似他單槍匹馬便能將眾兵士殺得措手不及,心下不免有氣,悄悄打了個手勢要眾兵士棄下刀劍,彎弓搭箭,準備將三人亂箭射死。
 
註:在寫拙作《南鄉子 醉落魄》之前,筆者曾寫過一部小說《飛鴻雪泥》,易忌風、袁彤、林萍珊、焚月、李厘、袁玥、金刀寨兩位當家扶笙和御慶(在第四十二章:何處柳暗花明中出現)、林君儒(在五十七章:武林梁山伯中出現)等人的事蹟,都收錄在裡面。《南鄉子 醉落魄》原本是《飛鴻雪泥》的後部曲,後來筆者覺得《飛鴻雪泥》寫得不好,必須將《南鄉子 醉落魄》獨立,是以將《飛鴻雪泥》若干情節穿插在部份章節中,藉由各人回憶敘述,令讀者聯想《飛鴻雪泥》的整個故事。

(桑)
幽谷客心目中林萍珊的樣貌↓

( 創作武俠奇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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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喔
2008/08/06 18:46

那個女生

是62台

演天龍八部的

好像叫阿紫(演的角色)

我有看喔~~



若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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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的
2008/08/05 14:54

那女的是陳好吧!!

演天龍八部的?是嗎?


承君此諾,必守一生。

★╮幽谷客╭☆(小說連載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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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不會吧
2008/08/05 12:32

怎麼都沒人留言啊

那幽谷客就自己留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