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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7/29 09:51:26瀏覽1175|回應10|推薦102 | |
第二十三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 (幽谷客放了兩首配樂,分別為《來生》與《金庸群俠傳》,前者蒼涼悽美,後者江湖味濃重,讀者可以任意選擇作為情境搭配,幽谷客在此感謝您的閱讀、推薦、留言。) 那少女只嚇得魂飛魄散,「啊」的一聲尖呼,叫道:「不!我不去,我不去,放開我。」騰的一聲,向後退了一步,那黑臉漢子馬鞭回轉,在她腰肢上繞了數匝。那少女死命掙扎,馬鞭反而愈纏愈緊。 那黑臉漢子笑嘻嘻的道:「不給我安分一點,等會兒有妳苦頭吃。」扯回馬鞭,少女登時身不由主的向他跌去。 那白臉漢笑道:「賊老弟,這小娘子細皮嫩肉的,可禁不起一絲折磨,你動作可別太粗魯啊。」 黑臉漢笑道:「這人間尤物嘛,等咱們輪番享受完畢,再送給大當家好了,一來有的蝕骨銷魂,二來免不了富貴發財。這下兩全其美,哈哈,哈哈哈。」 白臉漢附和道:「這如意算盤打得可真響。」 黑臉漢道:「不打響,焉能坐得今日這地位?」將那少女拉上馬來,喝道:「小娘皮再倔?老子把妳剝得赤條條的。」 那少女嚇了一跳,叫道:「你們帶我上哪?放開我,放開我!」 黑臉漢子皺眉道:「這兒哪有妳囉唆的餘地?跟老子走吧。」見她兀自掙扎不休,惱將上來,揮掌便要向她臉頰摑去。 忽然兩道劍光劃然而過,黑臉漢大吃一驚,連忙收手,跨下牲口受了驚嚇,一股腦兒人立起來。 那少女「啊」的一聲,一個「倒栽蔥」跌下馬來,被一個黑衣蒙面女郎打橫接住,安置在一丈外的樹下。群盜見黑衣女郎露了這手功夫,無不大驚失色,知道這女郎非同易與,紛紛操出兵刃,群相叫囂,準備一拚。 白臉漢見她一雙湛藍杏目,秀髮微曲,雙手持劍,劍身輕薄,燦然生光,宛若一泓秋水,鋒銳異常。他心頭怦的一跳,抱拳道:「原來是崑崙派冷月雙劍,江湖聞名已久,今日得仰風采,委實三生有幸。」 華霜慢慢走進,冷然道:「不敢,區區小女子,江湖提起來實是不值一哂。請恕小女子識淺,幾位是何路道?」 白臉漢道:「敝寨是黑風寨,在下白無常,這位是我把兄弟黑無常。」 華霜道:「原來是黑風寨。素聞黑風寨橫行江南,今日一見,果然名副其實。嘿,很好,很好。」 白無常面色一沉,道:「好些什麼?」 華霜道:「我華霜向來嫉惡如仇,不想今日狹路相逢,給我撞見黑風寨光天擄掠弱女,難道還指望我放你們走路?是好漢的,爽爽快快抹脖子便了,讓我動手可不太妙!」 黑無常「呸」的一聲,一口膿痰向她吐去。華霜左劍一挑,揚起一道劍風,將膿痰彈了回去,「啪」的一聲,正中黑無常眉心。 黑無常只覺額頭隱隱生疼,怒不可遏,若伸手去抹,更顯得狼狽萬分,大聲道:「格老子這婆娘好不蠻橫,咱們不必怕她,亂刀把她剁成肉醬。」 華霜冷然道:「倒要看看你有沒有這本事!」倏地猱身向前,左劍揮出,將馬上兩名漢子手臂齊肩斬斷,又揮右劍割斷二人咽喉,兩下不過只是瞬息間。劍上一沾血,登時激起連日以來的悲憤悽苦,隨著殺機一發不可收拾。 黑風寨眾人見她出手狠辣,無不紅了雙眼,吆喝著一擁而上。華霜展開身法在刀光劍影中騰挪趨避,左劍劃出三點寒星,登時又殺了三人。 白無常武器乃是一根招魂幡,幡面布不似布,革不像革,上面掛滿倒鉤,鉤刺隱泛藍光,想是餵了劇毒,若劃破一絲肌膚定是見血封喉之禍。白無常見華霜轉眼間已將己方殺剩五人,狂怒之下,招魂幡立時向她背心掃去。華霜身子一記「鐵板橋」,左劍乘勢後抹,登時將招魂幡竿子斬斷,跟著身子滴溜溜的一轉,右劍已刺入白無常心口,同時左劍劍光一閃,又是三人慘呼斃命。 黑無常心頭一凜,眼見自己勢孤力微,絕非華霜對手,當下不敢戀戰,一夾馬肚,飛也似的揚塵而去。 華霜「哼」了一聲,也不乘勢追擊,雙劍入鞘,轉身向那少女走來。 那少女見這血肉橫飛的一幕,只嚇得呆若木雞,三魂七魄都不知飛到哪去了。華霜見她全身打顫,神情惶恐,當真是從未見過世面的姑娘,秀眉微蹙,道:「妹子,妳叫什麼名字?」 那少女背脊一僵,想是被她突如其來的話聲嚇了一跳,撫著胸口,定神道:「多謝女俠救命之恩。」臉上也不見半絲誠意。 華霜道:「我問妳姓名啊!」 那少女道:「我叫燕飄絮。請問姊姊高姓大名?」 華霜道:「我姓華名霜。」
但人海茫茫,乾坤莽莽,要尋人談何容易?她從小在父親庇護和婢女照料下長大,對外頭人情世故一知半解,宛如從未見過世面。她在路上信步行走,逢人便問:「你見到墨貍沒有?」只盼天可憐見,千里姻緣一線牽,讓她和墨貍聚首。 果然燕飄絮又問:「華姊姊,你見到墨貍沒有?」 華霜聽她如此問法,只覺好笑,卻又笑不出來,眼珠子一轉,道:「我有個朋友也叫墨貍,卻不知是否便是姑娘要尋的那人?」 燕飄絮喜出望外,道:「我要找的那人,皮膚微黑,身形高壯,長眉薄唇,一張方子臉膛。」 華霜道:「照啊!說來也真巧,我那朋友也是生得這副模樣。」 燕飄絮笑逐顏開,喜叫:「真的麼?華姊姊,妳快告訴我墨貍在哪。」 華霜尋思:「墨貍西行,十之八九是要去崑崙山。我如告訴她墨貍去向,衝著人情兩字,便無論如何也要送她一程。哼,我華霜既然下山,根本沒回去的打算,還是暫且隱瞞她,日後如遇熟人,再請他代為相送。」於是道:「墨貍嘛,我也好久沒見到他了,沒能幫上妳這忙,真是萬分過意不去了。」 燕飄絮不通事務,怎知她別有打算,略感失落,黯然道:「不要緊。」 華霜善於察言觀色,又想燕飄絮風塵僕僕的尋人千里,心念一轉,道:「妹子,墨貍可是妳意中人?」 燕飄絮雙頰緋紅,嬌羞靦腆,慎道:「妳……妳別胡說,我燕飄絮眼光才沒那麼差,會喜歡一個不解風情的莊稼漢子。」頷著螓首,不敢正眼瞧她。 華霜哦的一聲,聲音拖得長長的,更加確信無疑,道:「既然不是,那我就不必帶妳去牛郎織女廟了。」 燕飄絮奇道:「牛郎織女廟?」 華霜道:「是啊!聽說只要去那兒燒香許願,今生便能夠和意中人共締鴛盟,比翼雙飛,白頭偕老。」 燕飄絮只聽得一顆心怦怦直跳,道:「當真靈驗如此?」 華霜道:「信不信由妳,不過既然妳芳心無主,這廟不去也罷。」 燕飄絮忙道:「我去,我去。」 華霜妙目圓睜,道:「妳去做什麼?難道想求牛郎織女為妳牽段姻緣麼?」 燕飄絮十指輕絞,小聲道:「不是,我……我……」 華霜微微一笑,道:「妳不必隱瞞我了。我早知墨貍是妳意中人,妳這般矯揉造作,當我是瞎眼的傻子麼?」 燕飄絮臉上一紅,道:「既然妳都知道了,那告訴我牛郎織女廟在哪吧。」 華霜道:「讓我猜上一猜,嗯,妳想求牛郎織女讓妳和墨貍長廂廝守,是不是?」 燕飄絮搖頭道:「不,我想求牛郎織女指點我一條明路,讓我能夠找到墨貍,這樣就心滿意足了,要和墨貍長廂廝守,我……我當真有那個福氣麼?」眼望遠方,臉上盡是嚮往之色。 華霜聽得此言,心中略感愧疚,道:「牛郎織女廟便在河北張家口,妳生得好看,道上奔波恐怕不妥,不如我帶妳去吧!」 燕飄絮喜道:「真的麼?妳真的肯……肯帶我一程?」 華霜目光閃爍,過了半晌,低聲道:「那有什麼問題。」 燕飄絮道:「多謝華姊姊,咱們這就上路。」 華霜一笑不答,牽來流星,一躍上馬,再伸臂拉她一把,輕輕拍了馬臀,向東北馳去。 其實張家口哪有什麼牛郎織女廟?華霜本想編來套她言語,卻不料燕飄絮信以為真,這下便想告知實情也不便開口。於是謊稱神廟位在河北,從四川到河北萬里迢迢,途中設法請人將她送至崑崙山,也好了卻自己的良心不安。 一日入得山陝交界,來到路南一座小茶棚,那茶棚孤家獨店,靠山而築,背後是一片蓊鬱樹林。二人下馬打尖,撿了個座頭,一個傴僂老丈顫巍巍的奉茶接待。 燕飄絮揉著肩膀,她是千金小姐,這般長途跋涉的趕路當真消受不住,反而華霜是習武之人,倒是精神奕奕。燕飄絮見華霜始終戴著面罩,於是笑道:「華姊姊,成天戴這勞什子,也不見妳摘下,不嫌悶麼?」 華霜淡淡的道:「我相貌醜陋,怕嚇著人家。」 燕飄絮臉上微現詫異之色,道:「怎麼會呢?我見姊姊一雙眼生得好美,連我都不由得自慚形穢,若說姊姊相貌無鹽,只怕世上就沒有美人了。」 華霜隨口敷衍幾句,她可不願在皮囊美惡上多費唇舌。燕飄絮又道:「華姊姊,妳不是漢人吧?」 華霜道:「我媽是西域人,我爹才是漢人。」 燕飄絮笑道:「那妳一定像媽媽較多了。說這麼多也渴了,哎呀,這茶葉太過粗劣,我可喝不慣,嘖嘖,還是不喝啦。」說著皺起眉頭,連杯兒也不屑一碰,盤算等會兒入得大城,再找間像樣的酒樓大快朵頤。 華霜可不似她這般挑剔拘謹,掀起面幕一角,舉茶便喝,眼角忽地瞥見那老丈神色有異,似乎帶著諸多歡喜,又似在期盼什麼,登時疑雲大起:「這茶莫非有機關?」於是假裝失手,「哐啷」兩響,杯兒掉在地上,碎成片狀。 她佯裝驚呼,高聲道:「店家,再取一只杯兒來。」 那老丈臉色微微一變,隨即眉開眼笑的取杯走來,嘶啞著嗓音道:「小店本小利薄,雖說只是一只杯兒,但姑娘還是小心在意為是。」 華霜「嗯」的一聲,斜眼道:「擔心什麼?姑娘一劍殺了你,這錢嘛,連本帶利燒給你便是。」右手抄出長劍,寒光一閃,已抵住那老丈咽喉。 燕飄絮變臉道:「華姊姊,妳幹什麼?」 華霜不理睬她,向那老丈道:「閣下也是個江湖人物,卻給我冷月雙劍沖茶。我好大的面子!」 那老丈嘿嘿一聲冷笑,道:「冷月雙劍果然目光如炬,只遺憾妳中毒不淺,三日後將毒發身亡。」 華霜道:「你說什麼?」 那老丈冷冷的道:「看看妳左掌吧!能和大名鼎鼎的冷月雙劍來個同歸於盡,我殷老三也算艷福不淺。」 華霜心頭一凜,低頭審視自己左掌,五根柔蔥已罩上一片紫鬱鬱之色,心想自己茶不沾唇,究竟如何著了道兒?突然心中雪亮:那毒是下在茶杯身上,自己舉杯之際,便已中毒,反倒燕飄絮嫌茶粗劣,避而遠之,這才相安無事。 華霜眉含秋霜,喝道:「拿解藥來!」 殷老三哈哈大笑,道:「妳道我不懂黑道規矩麼?我早將解藥藏在一個不為人知之處,妳若殺了我,亦不免難逃一死,我勸妳還是別輕舉妄動的好!」 華霜冷冷的道:「姓殷的,我和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何以這般害我?」 殷老三咬牙切齒的道:「妳殺了我黑風寨數條人命,此事已傳遍整個江湖,還敢裝得這般若無其事?嘿嘿,賊賤人,小婊子,妳好管閒事,也料不到會栽在我殷老三手裡吧?」 華霜恍然大悟,道:「嗯,原來又是黑風寨鼠輩,這下我明白啦。你為死去的弟兄報仇,看來我以後的日子可不太安寧了。」突然高聲道:「還有多少黨羽,一齊現身受死。」 她一言甫畢,樹林中、小丘上、草叢裡前後左右各躍出數十個盜匪,一身黑衣,手持鋼刀,為首一人是大頭鬼,另一人是黑無常,群盜分批圍住小茶棚。 燕飄絮面色蒼白,站起身來,躲到華霜背後,顫聲道:「又來……又來這麼多人。」 華霜道:「這樣也好,邪魔歪黨,一舉殲滅,省得我另外多費工夫。」 大頭鬼高聲道:「冷月雙劍,妳中毒在先,受困在後,已成坐以待斃之勢。我帶妳回去見寨主,或許還有一條生路,但若執迷不悟,可別怪我等心狠手辣了。」 華霜冷笑道:「憑你們幾隻三腳貓兒,也能擒得住我冷月雙劍?」 殷老三陰惻惻的道:「別忘了妳身中劇毒,要是殺了咱們其中一人,妳也休想活命!」 華霜雲淡風輕的道:「你們打我不過,便使這種鬼蜮技倆,好逼我手下留情。但我華霜即使命在旦夕,也素來不受威脅。你們不擇手段想要害我,卻怎麼也料不得有這一著吧?」長劍一送,登時刺入殷老三咽喉。 殷老三尚未反應過來,咽喉驀地一痛,雙目圓睜,喉中發出荷荷嘶吼,似乎不敢置信華霜竟會不顧一切的痛下殺手。 華霜長劍拔出,殷老三咽喉破了一個透明窟窿,鮮血泉湧而出,濺了華霜遍身是血,隨即橫臥在地,幾下痙攣,便一動也不動了。 這下奇變群盜均是始料未及,人人被眼前這幕震懾心扉,半晌說不出話。大頭鬼顫聲叫道:「冷……冷月雙劍,妳不要……不要命了麼?」 華霜腹背受敵,反而處之泰然,冷目環顧群盜,最後目光定定的落在大頭鬼面上,道:「我可不似你們這般貪生怕死,統統放馬過來吧!我料定你們不敢單打獨鬥。」 大頭鬼雖然惱怒,但也真的不敢隻身赴敵,沉聲喝道:「拿下!」群盜自四面八方一擁而上。華霜拔起另一劍,提氣一縱,突覺左手發軟,左劍竟險些脫手,勉強使勁,竟有如萬千鋼釘在狠戳亂絞,不禁怵然心驚。她略一定神,深深吸了口氣,忍著痛楚乘勢還擊。 黑無常瞧出她的異狀,大聲道:「小妖女撐不住啦!大家加把勁啊!」他生怕群盜忌憚華霜武功了得,下手稍怯,適得其反,是以把話說得滿了,好讓己方全力以赴。 果然群盜聽得此言,激起滿腔鬥志,一霎間氣燄倍增,和適才萎靡不堪之狀簡直判若兩人。 燕飄絮扶著桌緣站在茶棚內,一顆心不住怦怦亂跳:「我該逃麼?華姊姊是為了我才以身犯險的啊!不不,我這樣子成什麼話?大不了和她一起死了吧!」「死」字浮現腦海,登時感到如履薄冰,誠惶誠恐。突然心念電光石火般一轉:「我若是貪生怕死,豈不和這些盜黨一樣了?」 這時場中華霜黑衫飄飄,寒光爍爍,雙劍便似兩條銀蛇在四下游走,「叮噹」、「嗆啷」、「哎喲」之聲此起彼落,俄頃間黑風寨已死了十來人。 華霜額上香汗淋漓,不時感到眼前發黑,左手異痛已漫延半身,痛得幾欲昏厥,若不是憑著一股與生俱來的強悍好勝之氣,也撐不到這一刻。 大頭鬼和黑無常算準時機,分進向她攻來,華霜只覺兩側勁風獵獵,左右兩劍一格,擋開了攻擊,隨即身子一轉,迅捷無倫的抄至黑無常身後,左劍自他背心挺入,穿透他胸膛,上前一推,連人帶著半截長劍向大頭鬼刺去。 大頭鬼大吃一驚,萬不料她速度竟如此之快,鋼刀向半截劍斬去,不料華霜這招乃是幌子,乘他持刀斬向半截劍之時,右劍斜劃,登時斬斷他右臂。大頭鬼慘呼一聲,踉蹌倒退兩步,被一顆石頭絆倒,痛得險些暈去。 華霜一連誅了兩名勁敵,卻再也支持不住,嬌軀晃了幾晃,便欲摔倒。 群盜見她失利,紛紛挺刃劈來。華霜左劍勉強一格,右劍一陣風也似的還了兩招,轉眼又刺傷五人,但同時也有數柄鋼刀向她砍來,只待眾刀齊至,人世間禍福榮辱、恩仇情孽,便隨風而逝了。 華霜心中嘆了口氣:「想不到我華霜今日命喪宵小之手,竟要葬在這荒僻之地。」想到此節,鬥志已失,心想死了反而倒好,就此擺脫那些不如意之事,再也沒有什麼事能讓她落淚,也可以安安穩穩的睡上一覺,不會再有惡夢糾纏,也不會再無端驚醒,多麼美好啊!她此刻不禁悠然神往。 正神馳間,忽然一騎長嘶奔來,馬上是個華服少女,竟是流星和燕飄絮。燕飄絮叫道:「姊姊,快上馬。」語聲隱然有股威嚴,教人不敢違拗其意。 華霜一怔,乍見愛騎,陡然如夢初醒,所有輕生絕望的念頭登時拋到九霄雲外,精神隨之大振,猛提一口氣,一躍上馬,夾緊馬肚,身子斜仰,雙劍向外一掃,斬斷了眾所襲來的鋼刀。群盜怕極她的雙劍,忙不迭的躍後避讓,便在此際,二女一騎早已在滾滾黃沙中遠去。 華霜伏在燕飄絮背上,只覺四肢酸軟無比,略一顛簸便會劇痛難當,全身瑟瑟發抖,莫可自制,只能隱忍著不讓自己昏暈過去。耳聽燕飄絮不住口的催馬快奔,手持樹枝猛抽馬臀。華霜心憂悃悃,憐情油然而生,低聲道:「妳不能……不能這般對待我的馬兒……」 燕飄絮道:「牠只是一匹畜牲,畜牲又不是人,不會有感覺的。」 華霜道:「妳……妳……」氣極攻心,眼前一黑,登時暈了過去。 燕飄絮見她暈去,心中大急,叫道:「華姊姊,妳醒醒啊!我不知道該如何應付啊!」華霜卻已不省人事。 燕飄絮無奈,眼見處身離小茶棚已遠,於是放緩速度,任流星在道上信步徐行。她一生從未乘過馬,去哪兒都是坐在暖轎大車上,當時見華霜勢危,也不知從哪生出的勇氣,踩蹬上了流星,雙臂緊緊摟著馬頸。當時情況危殆,是以並未覺得不安,這時華霜昏迷不醒,遍野便只有孤伶伶的一個自己,不禁害怕起來,好在流星十分溫馴,緩蹄不簸,燕飄絮才漸漸放寬了心。 時天色向晚,風吹草偃,四周荒煙漫草,一望無人,唯有一座斷垣殘壁的廟宇倚丘而立。 燕飄絮將流星繫在大樹下,揹著華霜入了大殿。她不懂江湖事,因此任意放縱坐騎,當真是開門揖盜,自招速禍。 到得大殿上,只見龕上供著一尊青鬱鬱的神像,身披樹葉,手持枯草,她不知這神像便是嘗百草的神農氏藥王菩薩,還兀自揣度這神像的身份來歷。 她將華霜輕輕平置在地,到外頭撿了一梱枯柴,幌火摺燃起火來,弄得大半天,好不容易生起火,卻已弄得灰頭土臉,狼狽不堪,她不怪自己本事不濟,反而對著火堆生悶氣。 但見華霜半片面幕滑開,露出暗紫色的瘡疤,張牙舞爪,甚是可怖。燕飄絮低呼一聲,掩住了口,心頭怦怦直跳,暗道:「這到底怎麼回事?」想拉開她面目偷覷,卻又不敢,手到中途,卻又縮了回來。 忽聽遠處傳來幾下夜梟怪啼,充斥在一片黑壓壓的寧靜中,在這荒郊古廟中實是說不出詭異。 燕飄絮先是面臨著江湖仇殺,後是經歷著淪亡避禍,偌大一座古廟,便只剩一個昏昏沉沉的華霜,一個孤孤零零的自己,眼見夜幕低垂,冷月當空,當真六神無主。 也不知過了幾時,華霜忽地睜眼醒來,身子稍動,又是劇動如絞,忍不住嚶的一聲。燕飄絮喜道:「華姊姊,妳醒啦!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華霜含糊道:「妳還沒走麼?」聲若游絲,連她自己也聽不清楚。 燕飄絮道:「什麼?」將耳朵湊近她嘴邊。 華霜道:「妳還沒走麼?跟著我只會讓妳枉送性命,妳無須為我冒險犯難。」 燕飄絮道:「妳中毒不淺,須給郎中醫治。」 華霜失笑道:「沒用。我中的毒若是輕易便可治癒,黑風寨那群盜匪便不會在江南橫行無忌了。」 燕飄絮急道:「那怎麼辦?」 華霜道:「我活不了多久了。燕姑娘,妳騎著流星快逃吧!我殺了黑風寨的人,此事與妳無干。他們……他們的目標終究是我。」 燕飄絮道:「那怎麼可以?我一走,萬一他們找上門來,妳豈不是任人宰割?」 華霜道:「妳留下來,不但無濟於事,還會賠上一條性命,這又何必?」 燕飄絮知她所言不假,登時無話可說。 華霜又道:「妳走吧!別管我死活了。其實什麼牛郎織女廟,都是我自己信口開河。墨貍他極可能便在崑崙山紫宵宮,此去萬里迢迢,妳又是美貌孤身,路途加倍艱險。咸陽城離此不遠,妳趕緊到嚴家堡去,請嚴鴻歸老師代為相送。」 燕飄絮咬著貝齒,滿心只想與墨貍聚首,又不好將華霜孤伶伶的拋下,過了良久,把心一橫,道:「華姊姊,我聽妳的。」一起身,拔步便走。 華霜眼角望著她走到門口,心頭方始一寬,閉上雙目,靜靜的等著死期來臨。忽聽燕飄絮道:「我做不到。」睜開雙目,映眼便見燕飄絮坐在自己身旁。 華霜奇道:「妳不是走了麼?」 燕飄絮道:「我這一走,萬一妳出了什麼亂子,我會一輩子愧疚不安的。」 華霜悠悠嘆了口氣,道:「我本來就不想活命了,只是為了妳的安危,才不得已和那些下三濫的鼠輩周旋。」 燕飄絮道:「我帶妳上嚴家堡,那兒應當是個安全所在。」 華霜「嗯」的一聲,道:「不錯。只要到了咸陽城,這幫鼠輩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公然作亂。」 燕飄絮道:「事不宜遲,我揹妳走!」 華霜道:「有勞妳了。」忍痛讓燕飄絮揹著行走,出了廟外,繁星在天,遍地清光,哪裡有流星蹤跡? 燕飄絮一凜,叫道:「馬兒,馬兒跑啦!」 華霜道:「不,流星向來不會如此,一定有事,一定出了什麼事。」寧定心神,略為思索,道:「我明白了。」 燕飄絮道:「怎麼?」 華霜道:「這是敵人的奸計。敵人不知用什麼卑鄙手段帶走流星,好教咱們無馬可乘,那麼接下來便不好避難了。」 燕飄絮倏地想起不久前依稀聽得馬鳴聲,但她不以為意,只當馬之常性,又道:「敵人若想殺我們,進來廟中便能輕易解決了,何必這般大費周章?」 華霜冷哼一聲,道:「這群賊子知道我不成了,於是摸捉老鼠,要盡情玩弄一番,將老鼠折磨得精神崩潰,方才殺之後快。」 燕飄絮憤然道:「這狗賊竟用如此手段對付兩個弱質女流。」 華霜冷冷的道:「他們什麼事做不出來?妳也不必大驚小怪。」 燕飄絮道:「沒坐騎也成,還有兩條腿嘛!我揹妳上嚴家堡。」 華霜道:「我只有三天性命,若是騎著流星便能在期限之內趕到目的地,但現下流星沒了,看來是劫數難逃。燕姑娘,聽我的話,獨個兒離開吧!」 燕飄絮急道:「不成,不成,我揹妳找個市鎮,雇輛馬車,一樣能趕到嚴家堡。」 華霜見她執拗如此,當下也不好再勸她獨自逃生。於是讓她揹著自己在荒郊古道上行走,想起愛馬行蹤不明,心憂如焚之下,不禁怔怔落下淚來。 燕飄絮本擬上鎮購車,便能順順利利抵達咸陽嚴家堡,不料冥冥中似乎註定禍不單行,鎮上所有馬車牲口全部在一夕間被人蒐購而空。燕飄絮初時只當是巧合,偏生接下來的情形都是如此,直教她幾欲氣炸胸膛,怒火難遏卻又無處宣洩。 華霜知道這是敵人詭計,卻不禁起了疑心:「黑風寨作風向來不是如此,難道是我想岔了麼?」 燕飄絮淒冷冷的走在通往咸陽的大道上,儘管內心憤恨不平,還是下定決心走完剩下的路途。忽見前方路中央有個白中帶紅狀物,心中起疑,於是上前一瞧,不由得駭然失色,驚呼一聲。 那物事不是什麼,正是流星的小腿,被人用利刃斬了下來,任意棄在路上。 華霜心如刀割,幾乎暈厥,呼道:「流星,流星,我的馬兒。」 燕飄絮只覺敵人凶狠殘忍,手段直教人匪夷所思,只怕華霜因此傷心過度,於是一眼也不多瞧,匆匆越過馬腿。 華霜回頭望著流星的殘肢,既是悲憤,又是哀憐,淚水好似斷線珍珠汨汨不絕的滑落,直到望不見馬腿了,才慢慢轉過頭來,這一哭直把她折騰得心力交瘁,恍恍惚惚的伏在燕飄絮背上,半夢半醒,意識模糊。 迷糊中倏地感到燕飄絮背脊發顫,心知有異,忙舉目瞧去,只見路邊草叢中零零散散的堆置著馬腿、馬尾、馬耳、馬腹……都是從流星身上割下來的肉塊,放眼望去,怵目驚心。 華霜瞪大了眼,好一陣子發不出聲音,腦海一片空白,胸口一陣窒悶,突然一陣天旋地轉,再也支持不住的暈了過去。 她滿口子喊著流星兩字,夢見流星被人一刀一刀割下體膚,正向自己悲嘶求救,然而自己卻無能為力,眼睜睜瞧著牠飽受煎熬,最後化作支離破碎的屍體。 華霜一驚清醒,大叫一聲,但見燕飄絮坐在自己身旁,一雙妙目定定的望著自己,而自己正躺在一株白楊樹下,地上積了一攤淺水,竟是自己睡夢中流下的眼淚。 華霜只覺渾身虛脫,經過這一番撕心裂肺的痛楚後,她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情緒,只是平平靜靜的望著上空,目光混沌一陣,空白一陣,似乎瞧見流星、東方域、情兒出現在眼前,但此刻於她便似過眼雲煙,毫無知覺。 燕飄絮道:「妳渴不渴?我取水給妳喝。」 華霜恍然不聞,靜默不語。燕飄絮嘆了口氣,道:「我找水去,妳在這兒等我。」說著起身而去。 華霜躺在白楊樹下,耳聽風聲蕭索,心想:「我以前怎麼沒發現,原來風聲是如此動聽,算是我臨死前的喪歌吧!白楊樹下,原來便是我葬身之所。」靜靜的閉上眼簾,聆聽那臨死前的最後一道天籟。 忽聽遠處落足輕捷,十來人朝此奔近,聽腳步聲竟都是會家子。華霜心念一動:「終於來了。」 轉眼間那十來人已至白楊樹下。一人滿面虯髯,神情剽悍,正是黑風寨主司空見慣,另一人身高不滿五尺,面目猙獰,生得凶神惡煞一般,卻不知什麼來頭。十來人中兩邊服飾各異,左青右紫,想來作不同路道。青衣這邊站在司空見慣身後,想來是黑風寨眾,卻不知另一邊人馬是何方人物。 華霜此刻對什麼事都漠不關心,仍是緊閉雙目,對這些人渾不搭睬。 司空見慣道:「小妖女暈倒啦!真是天助我也。桑長老,你當真料事如神,若非你使計令她肝腸寸斷,否則她也不會躺在這兒任人宰割吧?」 桑長老嘿嘿一聲,陰惻惻的道:「這小妖女殺了貴寨眾多弟兄,須當給她一點教訓,讓他知道我的手段。」 華霜心念一動:「桑長老?我記得師父曾講述過魔教事蹟,金木水火土五位護法長老之中,便有一位木長老名叫桑柏,難道……難道這人會是魔教長老麼?」 司空見慣又道:「若非桑長老略施奇計,否則我等仍像蠢牛木馬似的和她廝鬥苦纏,又是連累本寨弟兄枉送性命。」 桑長老道:「嗯,我助你擒獲敵人,可別忘了你答允我的事。」 司空見慣道:「是,是,我一定設法從那女娃子手中盜得金刀令牌,好酬答桑長老大恩。」桑長老「嗯嗯」兩聲,不再發話。 華霜心想:「這桑長老十之八九定是羅剎教人物了,想不到黑風寨竟和魔教勾結,真是武林敗類,江湖之恥。卻不知桑長老要金刀令牌做什麼?魔教亂黨的主意,想來也不是什麼好勾當!」 忽聽司空見慣喝道:「將這小妖女衣服剝了,用牲口一路拖回寨中。」 群盜齊聲道:「是。」當下便有二人色咪咪的向華霜走來。 華霜大驚失色,倏地睜開雙目,怒道:「你……你敢!」此刻她絲毫動彈不得,黑風寨要欲施非禮,卻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你敢」兩字,只是表面上虛聲恫嚇罷了。 但見二人邪眼淫笑,目光不住在自己身上兜來轉去,一步步向自己走來;一旁桑長老、黑風寨主、群盜饞涎欲滴的窺視著自己,顯是不懷好意。 華霜心中惶恐已極,早在此刻之前,她已決心不管世事,但此事涉及她名節清白,如何令她置身事外? 華霜驚叫:「別過來。」 二人哪理睬她?片刻間已走至她身旁,便要對她毛手毛腳,忽聽一聲怒叱響起:「一群大男人欺侮孤身弱女,你們不害躁,姥姥都替你們蒙羞。」一名黃衫女子從樹後轉了出來,砰砰兩聲,將二人一掌擊斃。 桑長老道:「原來是絕情童姥,妳不好好待在青海湖養老,卻來這兒幹什麼?」 桑長老一語方出,黑風寨主、群盜、紫衣人無不張口咋舌,誰都不信眼前這蒲柳之姿、眉清目秀的女子竟會是名滿天下的絕情童姥。
這日路上瞧見流星的殘肢肉塊,料得事出異常,於是沿路走來,忽聽前方隱隱有喝叱訕笑之聲,上前一瞧,見華霜將遭折辱,不由得義憤填膺,動了多年來從所未有的殺機。 童姥沉著怒氣,淡淡的道:「桑長老,你也不在玄冰島養傷,卻來這兒幹什麼?」當年童姥也曾參與正邪大戰,目睹桑長老桑柏身受重傷,險些斃命,這一幕令她印象深刻。 桑柏聽她言及舊事,氣得暴跳如雷,道:「姥姥,言歸正題吧!妳想帶走這女娃兒,那叫『和尚看花轎』,今生休想。除非先過我這關,二十五年前,我給妳正派人士打得無力招架,幾乎油盡燈枯而死。今日我重出江湖,除了因應教中所需之外,便是為雪當年之恥而來!」 童姥冷笑道:「雪什麼恥,雪、雪、雪、雪個屁!」 桑柏怒道:「你奶奶的,老子習藝至今,還從未有人膽敢出言不敬,嘿嘿,他媽的,他媽的。」有道是怒髮衝冠,這位桑長老脾氣本就暴躁,這時盛怒之下,腦門三綹頭髮立時站了起來。 童姥嘿的一聲,道:「你若想一雪前恥,今日便不該做這雞鳴狗盜一般的勾當,跟你這種卑鄙小人動手,沒得污了姥姥的名頭。」 (來生) (金庸群俠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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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武俠奇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