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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8/01 09:15:35瀏覽779|回應4|推薦101 | |
第二十六章 《劫囚》 (風の伝説) 從此處至江陵千里迢迢,途中經過一座市鎮,購了三騎良駒,曉行夜宿,直花了七天路程方始到達。 雙姝水火不容,這一路上自是沒得片刻安寧,起初墨貍還會嘮叨幾句,到後來已經完全麻痺了,任何抬槓言語都成過耳春風了。 這一日到了江陵縣,墨貍立時飛奔返回家中,將坐騎隨意棄在大門口,林萍珊、燕飄絮也跟在他身後。 墨貍離家半年,但見籬笆牆外的大榕樹下積了一堆落葉,院子裡鞦韆一前一後盪啊盪,便和當日離去時一般無異。他呆呆的佇在茅屋前,望著這些從小到大陪伴自己的物事,心中陡然升起一股難以形容的滋味,似是歡喜,又帶著諸多惆悵。 墨貍茫茫然出了一會子神,這才舉步入屋,叫道:「槐叔,阿貍回來了。」裡裡外外走了一遭,卻是半個人影也無。 他心想:「槐叔向來深居簡出,這時又是紅日中天,沒道理不見人影。」言念及此,突然眼皮劇烈跳動,一顆心也泛起不詳的預感,似乎有什麼事即將發生。 忽聽門口傳來一個聲音道:「阿貍。」 墨貍全身一震,這嗓音、這語調,像極了槐叔平時喊他的口吻。猛地轉過身來,喜叫:「槐叔!」隨即臉色垮了下來,眼前這老漢是隔壁鄰舍。 墨貍大失所望,低聲道:「趙伯伯,你好。」 趙老嘶啞著嗓音道:「我還道你不回來了。唉,人是回來了,只怕卻晚了。」說著雙目向燕飄絮一瞟,目光帶著三分憎恨、三分淒涼、三分忌憚。 燕飄絮被他瞧得渾身不自然,忍不住便要出聲叱喝。墨貍顫聲道:「究竟……究竟出了什麼事?」他幾乎可以聽見自己胸膛怦怦、怦怦怦的心跳聲。 趙老憤然道:「阿槐,他……他……」語聲若有似無的隱含一絲嗚咽。 墨貍急道:「怎麼了?趙伯伯,槐叔他老人家怎麼了?你快告訴我啊!」 趙老道:「燕幕遮那狗官羅織罪名,誣陷阿槐謀財害命,現下正要將他押至法場,準備處決。」說著目眥盡裂,兩道怨毒的目光倏地射向燕飄絮。 燕飄絮只嚇得花容失色,一顆心已沒了主意,喃喃的道:「怎麼會……怎麼會……爹爹……爹爹才不會幹出這種事的。」 墨貍耳邊嗡嗡作響,眼前一黑,幾欲暈去,勉強定了定神,咬牙道:「不行,我要去救他。」邁步便要出外。 燕飄絮伸手拉住墨貍,道:「你想劫囚,那可是死罪啊!」 墨貍大聲道:「不要管我!」一把推開她,忽聽林萍珊道:「小貍子,我和你同去,咱們江湖中人,還怕他什麼勞什子狗官?」 墨貍道:「好,咱們走,只怕要遲了。」和林萍珊一道向法場奔去。
囚車中監禁著一名老者,身著囚衣,渾身是傷,披頭散髮,正是劉槐。圍觀眾人指指點點,竊竊私語:「你瞧他這麼大把年紀了,還幹出那不要臉的勾當,這種人啊!活該受死。」「還是燕大人英明公正,為民除害,保衛百姓身家安全。」「呸,我瞧這老賊就他媽的一肚子氣,當真是天道循環,報應不爽,這種人應當亂刀分屍才是。」 墨林二人混在人叢中,眼見這痛心疾首的畫面,耳聽這錐心刺骨的唾語,墨貍緊握雙拳,雙目暈紅,又是氣憤,又是傷心。 突然人叢中飛出一枚雞蛋,正中劉槐額角,一條漢子越眾而出,戟指罵道:「賊老漢卑鄙無恥,害我女兒性命,最好你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正是此樁冤案死者的父親。 墨貍心頭火起,便要上前駁斥,冷不防林萍珊拉住他手臂,低聲道:「小不忍,則亂大謀。你現下出去,只會引來騷動,等會兒救人便不易了。」 這時囚車離東市尚須兩條街路程,前後人影綽綽,刀光閃閃,不知有多少朝廷鷹犬?此處把守尚且如此,法場更是不用說了。墨貍坐困愁城,急得搓手跌足,無一刻靜下心來。 林萍珊心想:「若論單打獨鬥,這些膿包鷹爪子沒一個是我們對手,但苦在對方人多勢眾,萬不可逞匹夫之勇,誤了大事。有什麼一舉兩得的辦法,能順利救老爺子脫困,又能全身而退?」絞著十隻纖指,憂忡之情,見於顏色。 墨貍口裡不斷叫道:「槐叔……槐叔……」只恨不得代其受苦。 林萍珊見囚車漸行漸遠,離東市僅剩十丈許路,不由得方寸大亂,突然腦海靈光一閃,已有了計較,附耳向墨貍嘀咕幾句。墨貍臉色微變,道:「這……這怎麼可以?」 林萍珊哪容他推唐?肅容道:「就這麼著了。小貍子,為了老爺子,你可不能出什麼差池。」說話時雙目炯炯,凜凜生威,一霎也不霎的瞅著他。 墨貍嚥了口唾沫,咬牙道:「就依妳了。」 林萍珊「嗯」了一聲,道:「萬事當心。」扭頭便奔,登時沒入人叢中。
這時兩名小兵打開牢籠,粗魯的將劉槐拖了出來,押至法場中央。 上首坐著一個相貌堂堂、氣宇軒昂的中年官爺,自是江陵縣知府燕幕遮了。 古往今來,貪官污吏無不一副貪得無厭之貌,誰知這江陵縣知府看似兩袖清風,私下卻是徇私舞弊,行止不檢。大凡貪官座下的師爺總是生得尖嘴猴腮,燕幕遮身旁的易師爺便是滿面油光,兩撇稀鬍,果真一瞧便知不是什麼良善之輩。 燕幕遮抬頭瞧了天日,又瞧了劉槐一眼,滿面輕鬆自在,只待午時三刻一至,立時斬首示眾。一旁劊子手肩扛大刀,面無表情,早已準備就緒。 劉槐早在獄中被獄卒屈打成招,眼見自己這下必死無疑,朝思暮想的墨貍現下卻不知身在何處?一直隱忍在他心中的大秘密尚未讓墨貍知曉,如何甘心就此一走了之? 劉槐憤憤的瞪著燕幕遮,顫聲道:「姓燕的走狗,你……你……卑鄙無恥,你為了高官厚祿,不惜買通殺手,謀財害主。你……你到底還是人不是?你以為栽贓嫁禍,殺我滅口,便能從此高枕無憂了?錯了,錯之極矣,墨貍那孩子總有一天會拆穿你真面目,我劉槐的今天,便是你燕幕遮的明天。」 劉槐語焉不詳,燕幕遮卻已臉色大變,生怕他口無遮攔,說出一些於己不利之話,忙道:「不用等了,立即行刑。」 劊子手迫不及待便是要聽到這句話,當下揚起鋼刀,便要往劉槐頸上揮落。冷不防人群中躍出一名蒙面青年,手持長劍,一眨眼便殺了幾名靠近戮台的官兵。 眾兵士立時亂成一團,紛紛吆喝:「拿刺客!」「好大了膽子,竟敢公然劫囚!」「捉住他,捉住他!」「你們守住那邊,你們截去刺客去路,莫讓刺客溜了。」 群眾本將目睹人頭落地,人人皆屏息以待,怎料得斜刺裡會殺出一個蒙面刺客來?緊繃之極的情緒瞬間崩於一線,隨即眼前一片刀光劍影,飛沙走礫。這場面對鄉人而言比之斬首更加驚心動魄,只因刀劍無眼,隨時會殃及池魚,然而揮刀飛首,最多只是被死囚幾滴鮮血濺到罷了。 這時場外廝殺大作,跟著「嗆啷啷」、「喀喇喇」響聲不絕,那是兵刃落地之聲,兵刃甫落,官兵也隨即屍橫就地,一刻也不稍遲。群眾生怕受到波及,震天價的尖呼連連,你推我擠,避之唯恐不及,場面更是亂上加亂。 燕幕遮臉色一沉,道:「大膽刺客!活著走進來,死著抬出去。劊子手,愣在那兒幹麼?還不將這罪大惡極的殺人犯一刀斬了。」忽聽一個清脆口音喝道:「敢揮刀,我便拉這狗官陪葬。」寒光一閃,一柄匕首已抵在燕幕遮背心。 這下奇變陡生,劊子手不禁怔在當兒,一雙豆粒般的鼠目注視著燕幕遮那張嚇得全無血色的臉,鋼刀凌空,遲遲不敢揮落。 眾兵士也不約而同的一聲驚呼,便這麼怔了一怔,攻勢緩了一緩,立時又是三人中劍斃命,四人受傷倒地。 那蒙面漢武功俊極,一柄尋常兵刃便殺得眾兵士措手不及,紛紛向戮台趨避。好似蒙面漢劍光所至,立時便有人半聲不吭的斃命。 近半百個官兵都阻擋不了蒙面漢幾近瘋狂的打法! 易師爺只嚇得魂飛天外,但見一個官兵服色的俊美少年不知何時來到燕幕遮身後,手中一柄銀晃晃的匕首,牢牢抵在燕幕遮背上。易師爺道:「你……你……你以下犯上,該當……該當何罪?」 那少年冷笑一聲,道:「再給我囉唆半句,少爺我一刀斃了這狗官。」 燕幕遮道:「易師爺,你……你休得再說一句,本官還不想被你害死。」 易師爺道:「是,是。」 那少年見蒙面漢隻身單劍與十來名官兵周旋,不遠處大批官兵正朝此處趕來,再不設法劫囚脫險,只恐凶多吉少,當下喝道:「狗官,立即撤兵,不許和這位好漢為難,倘若不從號令,嘿嘿,就換你下去見閻王。」 燕幕遮命懸他手,平素的威風霸氣全都蕩然無存,此刻哪有作主能力?忙道:「是,是,好漢饒命。大家住手別打。」 眾兵士得他示令,紛紛收劍退避,是時新兵趕到,離法場尚有丈許之遙。那蒙面漢不暇思索,飛身上了戮台,長劍一連發了五招,劊子手揮刀一格,刀劍雙交,鋼刀反而遠遠的震飛出場。那蒙面漢出劍同時提起劉槐衣領,負在肩頭,展開輕功,便要離去。 那批新兵遙見東市大亂,死囚被劫,在這亂糟糟的場面中哪曉得燕幕遮受人挾持,身不由主?當下不由分說,一擁而上,揮兵刃向蒙面漢攻去。 那蒙面漢吃了一驚,眼見官兵絡繹不絕,重重疊疊少說有一百人。他不怕自己身受亂劍穿身之禍,卻怕刀劍無眼,波及劉槐分毫。 劉槐雖受重傷,神智卻十分清明,聞到那漢子身上氣息,心頭一震,垂淚道:「你……你是阿貍?」 那蒙面漢哽咽道:「是,我回來了。槐叔,對不住,阿貍總是讓你受苦。」 劉槐嘆了口氣,顫巍巍的道:「你終於……終於回來了。」 那蒙面漢更不打話,專心一意的殺起官兵來。 原來他便是墨貍,那官兵服色的俊美少年便是林萍珊。林萍珊適才匆匆離去後,隨即趁亂將一名官兵點倒,換上他官服,裝模作樣,混入隊伍之中,一路浩浩蕩蕩來到法場,眼見墨貍順利引起騷動,立時展開輕功悄悄奔至燕幕遮身後。 那時法場一團混亂,所有官兵都擒拿墨貍去了,誰也不會將林萍珊這假兵放在心上,縱使有人見她形跡可疑,也沒機會吆喝,因為林萍珊飛蝗石一來,方要脫口的一句話便跟著下了地獄,在這刀光劍影之中,誰也不會留意暗器打哪來。 墨貍一心只想護劉槐周全,留意敵人動向,渾然不顧自身。這時官兵愈來愈多,情況也愈來愈不利。偏生他負了把人,甚為累贅,便是插翅也難以脫身。 林萍珊眼見墨貍險象環生,不禁心憂如焚,厲聲道:「還不叫他們住手。」 燕幕遮「住手」兩字不知喊了幾百遍了,但此刻人聲嘈雜,殺聲衝霄,自己的聲音都聽不清楚了,何況是一群正鬥得火熾的官兵? 林萍珊手心已出了一把冷汗,饒是她早料到情況多舛,在這生死關頭的節骨眼上卻是心亂如麻,勉強一定心神,揮匕首抵住燕幕遮咽喉,挾著他躍入雷池。 眾兵士見主帥落入敵手,均投鼠忌器,不敢強攻硬攔,紛紛岔出一條通道。林萍珊快步奔至墨貍身前。圍剿墨貍的眾兵士兵刃方至中途,不料竟見一人挾持燕幕遮檔在敵前,險些便令燕幕遮萬劍透體而死,硬生生收回勢子,總算沒傷得燕幕遮一絲一毫。 燕幕遮適才由生到死走了一遭,背脊已驚出一片冷汗,心下連珠價叫苦。林萍珊瞪了墨貍一眼,喝道:「愣什麼,快走!」 墨貍道:「妳呢?」 林萍珊急道:「給我先走。」又道:「誰敢輕舉妄動,立時便要狗官歸西!」眾兵士相顧駭然,誰也不敢踏前一步。 墨貍一咬牙,展開輕功,躍上一戶住家屋簷,起個起落,揚長而去。 林萍珊匕首邊鋒已在燕幕遮頸上劃出一條淺淺的紅痕,她一步步向後倒退,厲聲喝道:「別跟過來,要不我一刀斃了他。」 燕幕遮嚇得只叫:「別過來,統統……統統退下,否則一律格殺無論。」 眾兵士雖聽得燕幕遮命令退下,但卻無一人真的移步,只呆呆的立在原地,進退維谷。 林萍珊道:「很好,乖乖站著別動。待我走遠,回頭便放了你們大人。」 眾兵士但見她挾著燕幕遮不斷倒退,卻是誰也不敢賭上燕幕遮性命而妄動一步,但任憑刺客挾著燕幕遮遠走高飛,又於心何安?一名小兵忍不住喊道:「走得可夠遠了吧?」 眾兵士無不變色,一齊瞧向出聲之人,且瞧究竟是誰如此大膽。燕幕遮早已嚇得心膽俱裂,半句求救討饒之言都說不出口。 林萍珊道:「你們人多勢眾,我卻獨木難支;你們卑鄙無恥,我卻光明磊落。這點路程嘛,不遠,不遠,只要我能脫身,還要這狗官兒礙手礙腳幹什麼?沒得瞧了作嘔。」 燕幕遮怒氣暗生:「你這小子幾次三番出言辱我,若非此刻我受制於你,本縣還輪得到你撒野麼?」 林萍珊心想:「若是我殺了這狗官,也算為民除害,豈不妙哉?不成,不成,我已答允鷹爪子放人,務須言出必踐才是,再說老爺子冤案纏身,若要昭雪,還得從官府這方面下手呢。」正沉吟間,腳下已走了十幾丈路,眾兵士的身影都幾乎化為黑點了,這才將燕幕遮擲在地上,轉身便走。 一轉身,便見兩條人影攔住當路,一人說不盡面目可憎,正是易師爺;一人是個銀鬚老者,右手拄杖,左袖空空,顯已臂斷,面容剽悍,一雙眸子精光爍爍,內功頗為深厚。 林萍珊心頭一凜:「尋常官家,哪有這般內家好手?」 易師爺道:「老英雄,眼前這位年輕人,便是你多年來苦苦尋找的殺妻仇人,去吧!去吧!動手殺了他吧!」語聲柔和之極,卻隱含一絲抖音,似乎對這老者畏如鬼神。 那老者怪目一翻,目中射出怨毒憤激的光簇,咆嘯道:「妳!便是妳這小娃兒殺了我的月奴,我、我、我殺了妳!」右手使杖,惡狠狠的朝林萍珊疾衝而來。 林萍珊嬌叱:「哪來的瘋漢!」長劍出鞘,和那老者鬥將起來。 那老者目露癲態,神智錯亂,荊杖使得全不成法度,幾乎像市井流氓般一味撒潑胡來的廝打。但他內功卻極為深厚,一杖點出,勢夾勁風,威力無窮,大有一流高手的風範。 那老者似乎對易師爺的話極為信服,是以易師爺信口胡謅,他也不問真假,一律講打。易師爺這句話深深刺痛他內心創傷,那老者更是勢若瘋虎,滿口子嚷道:「報仇,報仇,報仇。」顯然認定林萍珊便是兇手了。 林萍珊只覺得滿腦子莫名其妙,又好氣,又好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要在這老者猶如百丈洪濤的內力下找到一絲喘息餘裕也委實不易,幾乎好幾次瀕臨窒息。 她拆了數招,便知自己遠非所敵,所幸這怪漢瘋瘋癲癲的,若以智取,未始不能對付,但若易師爺從中作梗,那今日東市大街上,便是她林萍珊葬身之處。 那老者一邊嚷著報仇,出杖愈發凌厲。林萍珊手中長劍劇烈晃盪,虎口發麻,幾乎拿捏不住。易師爺和燕幕遮卻幸災樂禍的冷眼旁觀,臉上流露一絲成竹在胸的笑痕。只聽靴聲雜沓,青石道上一隊官兵正朝此趕來。只待大敵一至,林萍珊便成了刀俎魚肉,任憑宰割。 那老者雙目滿佈紅絲,用乾枯的喉音嚷道:「報仇!報仇!還我的月奴!還我的月奴!」「忽喇喇」一聲,荊杖重重擊在林萍珊身後的青石磚上,登時碎裂萬千,磚粒橫飛。不少官兵被碎礫劃過肌膚,泛起一條血絲,兀自辣辣生疼。 林萍珊忙不迭道:「喂,山羊大鬍子,你老婆又不是我殺的,淨纏我幹麼?」 那老者氣得哇哇怒號,道:「殺人!償命!報仇!報仇!我替月奴報仇!」 林萍珊一面招架,一面展開輕功騰挪趨避。那老者杖影圈轉,倏地上挑,向林萍珊胸口直戳而去。林萍珊左足一點,拔地後躍,不料那老者荊杖有如一條直線,如影隨形的欺上她腳步,霎時她全身要害都籠罩在驚濤巨浪般的杖風中。 林萍珊手足酸軟,五指一張,長劍順勢落地,眼見荊杖襲來,性命只在呼吸間。 便在那千鈞一髮之際,林萍珊忽地身子一晃,將身旁一名小兵扯了過來,擋下這勢不可當的一杖。那小兵一聲不吭,肋骨全斷,鮮血狂噴,立時斃命。 林萍珊虎口餘生,一顆心不住怦怦狂跳,叫道:「兀那瘋子,月奴不是我殺的,這官爺兒才是兇手,你已殺了他,就此報了殺妻之仇,恭喜啊恭喜,可賀啊可賀。月奴在天之靈……」一語未畢,突然一怔。 「月奴?這名字好生熟稔!」林萍珊心中陡然生出這股異樣的感觸。月奴是誰?我一定聽什麼人說過!是誰?月奴是誰?這瘋子又是何許人也? 她腦海充斥著無數疑惑,彼此穿來插去,相競激盪。一時她有如著了魔魘,抽了神魂,於身外之事恍然不見,亦無知聞。 那老者早已先入為主的信了易師爺的話,怒道:「妳才是殺人兇手,我殺了妳,替月奴報仇!」灰影一晃,荊杖迅速無倫向她咽喉點去。 易師爺溫聲軟語的道:「對,她才是兇手,殺了她,你便能從茫茫苦海中解脫啦!」 林萍珊倏地回神,這下手無寸鐵,周遭官兵都退而遠之,誰也不敢向她靠近半步。 便在此時,忽地屋簷上落下一條人影,左臂一抄,將林萍珊圈入懷中,右手運劍如風,硬生生擋開了攻擊,同時向後躍開丈許。杖硬劍柔,劍身立時折成數截,「噹啷啷」幾響,碎片落了一地。那人也跟著受了重傷,嘔出一口鮮血,內臟幾乎翻轉過來。 林萍珊早知這人便是墨貍,也早料到他會奮不顧身的折返相救,但內心仍是不由自主好生感激,正要說幾句責惱關懷之話,忽地混沌的腦海靈光乍現,大吃一驚,脫口道:「你,你是焚月。」 那老者微微一呆,僵在原地,恍惚道:「我……我……」 燕幕遮、易師爺面面相覷,表情似乎在說:「連我都不知這怪客的來歷,她怎麼會知道?」隨即心想林萍珊多半信口胡謅,也就不放在心上。 不料那老者眼發異光,口角微動,喃喃的道:「我……我……我叫焚月?」語氣兢兢業業,將信將疑,但「焚月」這兩字縈繞耳際,揮之不去是股似曾相識的熟悉。 林萍珊斬釘截鐵的道:「不錯。你便是焚月,本名獨孤慕名,昔日乃是北國皇帝苻堅麾下的一名臣子,你是雪雙雁易忌風的授業恩師、一個殺手組織的領袖。你的妻子芳名月奴,或許你一時想不起來,但我言之鑿鑿,絕無半句虛假。」 那老者茫茫然道:「焚月、獨孤慕名、易忌風、月奴……」每一個名字都依稀和自己有極密切關係。
有關焚月的事蹟,林萍珊也是聽義兄易忌風和袁彤說起,只不過略知皮毛。但對付一個喪心病狂的大魔頭,當下也只能舊事重提,分散他心神,這也是無計可施之下唯一求生之道。 林萍珊聽他口喚月奴,手持荊杖,外功和易忌風有幾成相似,因此才得知這瘋漢鮮為人知的身份。林萍珊但見墨貍嘴邊都是斑斑血跡,以手支著他左肩,道:「小貍子,傷得怎樣?」 墨貍道:「不要緊。」臉上依稀有股古怪神氣,似是驚喜,又帶著諸多憤恨。 林萍珊終於忍不住道:「你為什麼要回來?」跺足有聲。她聽墨貍說話中氣不足,心想當務之急唯有先擺脫官兵,再設法找個清靜之所養傷。 燕幕遮森然一笑,道:「墨賢侄,出門半年,可學了一身好功夫啊!但要在本官面前逞威風,恐怕還不成氣候。」 墨貍恍若不聞,更不將他放在眼裡,只是目不稍瞬的瞧著焚月,瞳底燃著熊熊熾火。 林萍珊笑嘻嘻的道:「不知方才是哪個畜生落在我手中,嗚呼哀哉救命討饒,搖尾乞憐拚命討好,只差沒屈膝下跪而已。」 燕幕遮面上發燒,怒道:「胡說八道!本官寧死不屈,何來求饒之有?」 林萍珊不願和他夾纏不清的抬槓下去,冷笑道:「道不同,不相為謀。你瞧不起江湖草莽英雄,人家可未必把你這狗熊放在眼裡。」 燕幕遮伸手向焚月一指,道:「這位焚……焚……咳咳,老英雄武功高強,年高德劭,卻是本官一直好生景仰的。」 林萍珊頗不以為然,心想你連「焚月」兩字都說不上口,卻景仰他什麼?再說焚月為人奸惡,雖是武功高強,但不見得「年高德劭」。焚月此刻正當古稀之年,「老英雄」三字,「老」字符是符的,但「英雄」兩字卻與之大大沾不著邊兒了。 林萍珊生怕易師爺又在焚月耳邊搬弄是非,忙道:「你叫焚月,焚琴煮鶴的焚,月黑風高的月。焚月老爺子,不要急,慢慢想,很快便能記起一切了。」「焚琴煮鶴」、「月黑風高」均隱含貶意,是否意有所指,也只有林萍珊一人知曉了。 焚月茫然道:「我……我叫焚月?怎地我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他以手擊額,一會兒抓頭,一會兒揪髮,愈是苦思,愈是摸不著頭腦。 林萍珊腦海靈光一閃,一字一頓又道:「我是你,焚月,座下二弟子,易忌風,的好朋友。易忌風,他是你最得力的一名弟子,也是你……你……」也是你害苦他一生。但這一句,又豈能對他提及? 焚月臉上一片茫然,忽地叫道:「我是誰?妳又是誰?我想不起來,我什麼都想不起來!」說著一步跨了出去。 墨貍見他要走,當下發足攔在他身前,凝目審視著他的側面,顫聲道:「十年前夏天,你是否也是用這柄荊杖,在一戶住家裡展開一場驚天動地的大屠殺?」 一語方出,燕幕遮、易師爺無不變了臉色。林萍珊怔怔的道:「小貍子,難道焚月便是你多年來苦覓不獲的大仇人?」 墨貍不答,一瞬也不瞬的瞅著焚月充滿困惑的臉,咬牙道:「你快回答我啊。」 焚月抱著脹痛欲裂的腦袋,大聲道:「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墨貍喝道:「你休想裝瘋賣傻,我認得你,我認得你的側面,是你,就是你。」身子晃了幾晃,一跤摔倒,一連噴了兩口鮮血,再也無力氣站起身來。 林萍珊哎喲一聲,搶前來扶,但見他呼吸低微,臉白如紙,顯然太過激動,才使牽動內傷。 焚月尖聲道:「我是誰?我究竟是誰?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左足當先跨出,這一步邁得好大,連跨兩步,人已在丈許之外,身子如大雁般平穩掠出,也不見一絲起伏,幾步過後,便隱沒在小巷中。 墨貍本想伸手抓住他鞋腳,但他重傷兼之嘔血,手臂軟綿綿的竟使不上力氣。只能倚靠林萍珊扶持,眼見焚月愈走愈遠,一顆心亦漸漸跌落谷底。 燕幕遮見他走遠,又憂又喜,憂的是這人一走,自己少了面盾牌,不免大失依靠;喜的是焚月武功之高,行為卻顛三倒四,降不服,制不住,自己可得罪不起,他離開後反而鬆了口氣。 燕幕遮對焚月始終心存忌憚,連易師爺和他說話都小心謹慎的,就怕說岔一個字,立時招來殺身之禍。 林萍珊心頭一寬,只覺墨貍渾身瑟瑟打顫,竟是他滿腔怨憤即將暴發出來,於是握住他冰冷的手掌,柔聲道:「既然大仇人已經現身了,也不必太過心急復仇,等你傷養好,再去找他尚且不遲。」 墨貍怔然不答,過了片刻,才咬著下唇,似是經過一番天人交戰,點了點頭。 燕幕遮道:「墨賢侄,你此刻身受重傷,只有一個幫手,你們武功練到這等地步,尋常衙役遠為不及,但百名精兵在此,你自忖能殺出重圍麼?」 墨貍放眼望去,但見四下劍光閃爍,一隊隊官兵猶如銅牆鐵壁般將自己與林萍珊圍在核心。瞧這聲勢陣杖,若想絕處逢生,除非天降奇蹟了。 林萍珊心想:「看來今日要和小貍子死在一塊了,不知老爺子現下卻又如何?」想到自己將臨一死,內心深處實無多大恐懼,反而隱約覺得能和墨貍共赴幽冥,未嘗不是件既幸福卻又美滿之事。 這上百匹不知打哪來的牛馬一路壓將過來,「哞哞」、「啾啾」聲中,不知已撞毀多少房舍林木?
燕飄絮淡淡的道:「也沒什麼。」 林萍珊握住她手掌,道:「我現下完全對妳改觀啦!好妹子,昔日我言語無禮,多有不是,還請妳恕罪莫怪。」 燕飄絮「嗯」了一聲,不置可否。忽地墨貍一聲呻吟,掙扎著想要爬起,林萍珊和燕飄絮同時伸手過去扶他,終究是林萍珊早了一步。 墨貍倚著林萍珊上半身,慢慢撐起酸軟無力的身軀。燕飄絮橫了他二人一眼,小嘴一撇,滿腹不是滋味。 墨貍道:「燕姑娘,妳……妳究竟如何弄來這群牛馬?」 燕飄絮道:「常言道:有錢能使鬼推磨。我一把銀子撒將下去,還怕張羅不到這批畜生?再雇了把人將牛馬趕至大街上,原也不是什麼難事。」 墨貍道:「妳這麼做,令尊若追究起來,妳該如何應付?」 燕飄絮聽他語音懇切,實屬肺腑,不由得心頭一暖,低聲道:「我是他女兒,難道他還能把我怎樣?最多給他責備幾句,也就是了。我爹對你做出這種傷天害理之事,我……我怎麼也料想不到。小貍子,你惱我不惱?為什麼你不再像從前那樣喚我了?」說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聲,伏在墨貍胸膛,嚎啕大哭了起來。 墨貍一驚,道:「燕姑……飄絮,我從來不曾惱過妳。妳別哭,快別哭啊!」 燕飄絮仰起小臉,拉起他衣袖拭去眼淚,道:「你受傷不輕,日後須當悉心調養,切不可好勇鬥狠。我去啦!免得爹爹起疑。」脈脈含情的端視他片刻,才起身離去。 林萍珊見她嬌怯怯的背影愈來愈模糊,低聲道:「燕飄絮是個官家小姐,而你卻是個亡命之徒,那好比天南地北,各處不同世界。她這回挺身相救,實則與她父親倒戈相向,足見她對你情深似海。」 墨貍癡癡然道:「但我這一生,卻是註定辜負她了……」突然重重咳了幾聲。 林萍珊蹙眉道:「這時候還胡思亂想,老爺子呢?你將他藏哪去了?」 墨貍道:「用說的不太明白,妳扶我走,讓我來指路。」 林萍珊應了一聲,當下由墨貍作嚮導,轉了兩條荒徑,穿過一排鬱鬱古松,來到一座草木扶疏的小山坡上。 這山坡乃是昔日袁彤授業、墨貍習藝之所,當年墨貍自此而去,闖蕩江湖,始至今日,草長高了,樹也盛了,隨著時間逐漸茁壯。 林蔭下蜿蜒的小道盡頭孤伶伶矗著一間茅屋,劉槐便安置其內。墨貍離去時門未上閂,輕輕推門而入,舉步入室,突然「啊」的一聲尖呼,聲音充滿驚怖。 林萍珊也嚇得玉容慘黯,顫聲道:「怎麼……怎麼回事?」 劉槐直挺挺躺在血泊中,動也不動,胸口插著一柄利刃,雙目緊閉,全身僵寒,已氣絕多時。 饒是二人行走江湖多時,經歷無數腥風血雨,見過不少生死禍福,但在毫無預警之下乍睹摯親慘死,一時都亂紛紛的沒了主意。 墨貍險些暈倒,強自苦撐,搶上前去,抱住劉槐冰冷的遺體,喉頭哽咽,大叫:「槐叔,槐叔!」腦海一片空白,似乎整個世界在自己抱起劉槐遺體的瞬間灰飛煙滅了,想要放聲大哭,卻又哭不出來。 林萍珊瞧著他傷心欲絕的側面,當此情境,實不知該如何勸他才是。 墨貍對著劉槐遺容茫茫然瞧了一陣,尋思:「我離開小屋不過一炷香時分,究竟是誰找到這來?又是誰會下此毒手?」他遭此巨變,眼前只瞧出一陣天旋地轉,思緒也跟著飄離、渙散,哪有能力集中思考? 忽然墨貍大叫一聲:「燕幕遮這狼心狗肺的老賊,我殺了他為槐叔報仇!」猛地吸了口氣,顫巍巍的擱下劉槐遺體,扶著桌緣站起身來,便向門外衝去。 林萍珊捉住他手臂,道:「小貍子,你此刻帶傷在身,不宜太過激動。聽我一勸,千萬不要自投羅網,老爺子肯定不是官府殺的。」 墨貍雙目發直,神情木然,道:「妳怎麼知道?」 林萍珊道:「這還不容易猜?老爺子是死囚,官府若查到這來,一定先將他押回大牢,再利用他引你出面,這叫作『請君入甕』,又叫作『一箭雙鵰』。況且官府走狗全是一群仗勢欺人的庸碌之輩,不見得有這麼大的本領找出老爺子棲身之所。」 墨貍大聲道:「那妳倒是說說,究竟是誰這麼神通廣大,找上這裡,對一個奄奄一息的老人家痛下殺手?」 林萍珊一怔,搖頭道:「我不知道。」思索片刻,正想說:「會不會是焚月?」隨即覺得大不可能:一來焚月慣使荊杖,絕不會用它種武器殺人,二來焚月離去後和墨貍回到小屋時相距不過短短一頓飯時分,如何這麼快便找上門來? 墨貍下唇咬得出血,一言不發,呆呆的立在原地。林萍珊溫言道:「你快哭吧!先哭一場再說。」她知道墨貍自十歲家破人亡,便和老僕劉槐相依為命,彼此情逾骨肉,此刻定是悲憤到了極處,才會如此大悖常情。 墨貍迷迷惘惘橫了林萍珊一眼,目光淡漠的似乎渾不親見,也不答話,逕自轉身抱起劉槐屍身,踏步往外頭走去。 林萍珊委實放心不下,也跟著隨後同行。她幾次叫墨貍放下遺體讓自己橫抱,墨貍卻恍然不聞。不一會二人便來到一片紫竹林中。
(倩女幽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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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武俠奇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