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風雨飄搖險戰》
卻說墨貍、華霜、龍追飛和幽夢崖門人離開杏子林,清怡說起探子傳書言道閩浙交界有匪人公然作惡,須當即時除去,未克相送,其實最大的原因,畢竟是清怡和周詩涵仍然無法面對冰鏡已成凌逍遙之妻的事實。見冰鏡日夜守著凌逍遙,餵粥盥洗,舉止有序,動靜合度,將凌逍遙飲食寒暖照料得面面俱到,儼然一個賢慧樸實的好妻子。起初周詩涵瞧不下去,不斷跟清怡鬧脾氣,最後清怡被她鬧得心煩意亂,便藉故告辭,閔浙交界雖有匪人作亂,卻早交由中原諸處分支的幽夢崖弟子料理了。雙方背向而馳,當即便在揚州城門分手。墨貍三人在城中購了三騎健駒,當下便啟程趕往絕情嶺。
墨貍一路上為了讓龍追飛心安,不斷說起當年小七上絕情嶺,求袁前輩解毒的經歷,最後更是加油添醋,說什麼小七病奄奄的動身,活跳跳的回程,倒煞有介事一般。
龍追飛感激墨貍一番好意,心下卻想:「當年小七體內聖心丹之毒無藥而解,凌書遙如何不問個明白?伊賀間接從凌書遙口中得知,馬上派遣大批高手圍剿絕情嶺。絕情嶺主人袁玥不知從哪得來了消息,星夜遣離故居,魔教撲了個空,便在絕情嶺四周佈下眼線,兩年來都尚未掌握袁玥行蹤,如今她又怎會回來自投羅網?再過半月便是臘八節了,只消在大限前夕高飛遠走,圖了自盡,也好免去毒發時那番慘痛不勝的折磨。」他雖知袁玥一早便不在絕情嶺,但墨貍盛情拳拳,卻怎麼也開不了口明說,只好跟著二人前行,途中找機會不辭而別便了。
墨貍只道袁玥尚在故里,倒也不如何掛慮龍追飛體內之毒,想到數日後便能上絕情嶺,一顆心已不知飄到哪去,翻來覆去盡是想:「她會不會也在絕情嶺上?」這個她,自是暗指袁彤了。
華霜卻想:「我先前答允神尼隨她一道回返南海,眼下我諸事已畢,想必她過不久便會追了上來,這人端的是陰魂不散,趕也趕不跑,脫也脫不了。我華霜向來言出必踐,難不成真要跟她遠赴海外?啊,是了,我從頭到尾並無答允作她徒弟,若是只在神尼駐錫的島上踏上一點綠泥,也算是應了我先前的承諾啊!但如到了神尼故居,寄人籬下,又兼大海茫茫,要脫身可是難上加難了。」左思右想,輾轉躊躇,仍是想不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良策。
華霜心事重重,墨貍跟她說話,她便有一搭沒一搭的回應著。墨貍討了個無趣,百無聊賴之餘,便向龍追飛詢問一些前塵往事:「龍先生,我真不明白,當年凌書遙在蟠龍山道設下陷阱,想要引小七自投羅網,那時情形險到了極處,為何你還要如此相助小七?你和小七不過只是一面之交,是什麼原因令你肯為他犯險?」這句話意思是說:你為了取信魔教中人,不惜殺害眾多正派人士,好在魔教中明哲保身,為何唯獨卻放過小七一人?凌書遙是何等人物,你這麼做,不是極容易犯人猜疑麼?
龍追飛道:「小七這孩子實在惹人憐愛,我怎忍心瞧著他白白送死?」
墨貍訝然道:「便只為了這個原因?」又道:「我真是想不到,那如果當日角色換成是我,你會不會也向我示警?」
龍追飛沉默片刻,斷然道:「不會。」
墨貍白了他一眼,啐道:「龍先生,你未免太不公平了,虧我還千里迢迢的護送你上絕情嶺,唉,華姑娘,此人教我寒透了心,咱們掉頭走吧。」作勢便要勒馬反走。
龍追飛苦笑道:「欸,我當時身在魔教,時常聽凌書遙和伊賀商酌一些陰謀詭計,自然明白小七往後的處境,我知道他命運極為坎坷,才想要多幫他一些。」
墨貍道:「龍先生,我適才跟你開個玩笑,請別介意,其實你為了小七如此義無反顧,我們個個都感念你的恩德,便是要我替你擔受聖心丹一劫,我也甘受不辭。」他雖不知聖心丹毒發情形,但想必也是慘不堪言,他向來不打誑語,說要代他承受毒發之苦,足見他對龍追飛的感激已是無以復加。
龍追飛道:「當我決定在魔教臥底,便已作了毒發身亡的心裡準備,我只怕自己壯志未酬,便被人發現身份而功虧一簣。不過現在情形不一樣了,正派已得到玄冰島海域位置,我了無牽掛,是時候功成身退了。」
墨貍卻不知他「功成身退」四字另有含意,只道他想避世隱居,道:「龍先生送給武林正派一份厚禮,卻不受功,韜光養晦,果然有隱逸豪俠的風範。」
龍追飛哈哈一笑,笑聲微帶苦澀之意,道:「你這般捧我,我真是愧不敢當。」
墨貍笑道:「我說你是當之無愧,卻之不恭。」
三人甫出江蘇,行不多時,四周便揚起一陣大霧。這大霧來得好快,轉眼間舖天蓋地,放眼一片水氣氤氳。墨貍勒馬止步,道:「真是奇怪,適才還艷陽高照,怎麼轉眼間便起霧變天了?」
華霜臉色一變,道:「是……是南海神尼。」
墨貍「啊」的一聲,順口道:「便是時常糾纏妳的那位怪人?」一語方畢,只覺左耳被一隻手掌用力擰了一下,忍不住「哎喲」一聲,叫了出來。
龍追飛暗暗納罕:「這南海神尼來無影,去無蹤,倘若她適才手中拿的是兵刃,墨貍這條命早就不明不白的送去了。」
華霜定了定神,翻身下馬,撥霧走向一旁的樹叢,對著不知隱匿在何處的南海神尼說話。墨貍和龍追飛內力深厚,隱約只聽華霜說道:「嗯,我的確說過這樣的話,但我只答允隨妳回返故里,並無答允作妳徒弟……(她中間隔了一會,似乎南海神尼正在回憶她當日的話語。)堂堂崑崙派弟子,豈可另投師門,為武林同道眾所不齒?是了,妳也不樂意見到這境況吧?我華霜答允妳的事,就一定不會食言,妳兩年都捱過了,又何必急於一時?(她話聲提高,似乎愈說愈僵)那時我並沒有明言何時隨妳啟程,腳長在我身上,一切隨我意願,妳說過不來硬施強逼,倘若妳強行帶我走,我唯有死在妳面前。」語氣斬釘截鐵,毫無回寰餘地。
華霜說到這裡,四周登時颳起一陣颶風,吹得林木瑟瑟作響,馬匹震蹄高嘶,似乎受了什麼驚嚇,曠野中一片淒清肅殺之氣,龍追飛和墨貍對望一眼,均想:「南海神尼動怒了。」不約而同的按住劍柄,以防神尼急怒下波及無辜。
華霜面不改色,下顎微揚,孤身挺立在颶風落葉中,絲毫不為所懼,只聽她道:「妳說妳最欣賞我的性格?嗯,原來妳年輕時也像我一樣,那麼妳應該最清楚我了,妳知道我十分倔強,軟硬不吃,倘若妳硬逼我去南海,我什麼事都會做出來。」語畢,過了半晌,風號漸息,煙霧裊裊,若有似無,終於萬籟俱寂。
龍追飛和墨貍均是鬆了口氣,心想:「南海神尼的確愛才逾恆,被華姑娘擺了一道,明明動了殺意,卻忍心而去。她以一代高人的身份,尚對華姑娘這般容讓,華姑娘面子可真不小。」見華霜面色凝重,索性裝作若無其事,絕口不提。
果然接下來的路途都不見南海神尼前來滋擾,不但連視崑崙派為死仇的寧熹也不見人影,赫然連一個魔教妖人也沒撞上。華霜雖感納悶,卻沒有深入去想,只道這女子過不久便會找上門來,但往後幾日,竟是異乎尋常的風平浪靜。
午後在路南一座酒舖子打尖,墨貍叫了兩盤熟牛肉、三碗麵條、一壺薄酒,拍了拍肚皮,笑道:「好餓,好餓,餓得都能吞下一頭牛啦!」忽然路上一輛驢車迎面馳來,一人掀開窗帷,笑吟吟的道:「墨貍,我正要去揚州找你,真想不到會在此跟你不期而遇。喂,停車,停車,別駛過頭啦。」驢車在店口停下,一名紫衣女郎掀帘而出,摸索著下車,正是林萍珊。
墨貍又驚又喜,叫道:「小朱兒,妳……妳怎麼來啦?妳爹爹好轉了麼?」
林萍珊聽他言語對父親極為關心,不禁心花怒放,快步奔向酒舖子,笑道:「有我這孝順女兒貼身照料,還能不好轉麼?」
墨貍見地上凹凸不平,生怕她絆倒,忙箭步上前,便要扶她一把。林萍珊行不數步,突然腳下顛簸,「哎喲」一聲,跌入墨貍懷中。她又驚又羞,耳聽客堂中似有另外三人,慎道:「快放開我,這樣……這樣成何體統?」
墨貍窘道:「是,是。」鬆開雙臂,又道:「妳小心走好。」
林萍珊不願受他扶抱,小心翼翼的走到板桌旁坐下,側耳傾聽一會,道:「小貍子,你這兩位朋友是誰,怎不替我引見?」她雖向墨貍詢問,其實是在問對方來歷,只是繞了個彎子罷了。
龍追飛托顎笑道:「林姑娘,妳不認識我啦?當年妳和墨兄弟帶著小七來到懸壺居,向我求醫,我還命你們上鬧鬼的城隍廟,妳還嚇得尖呼連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這些事妳不會忘記了吧?」
林萍珊喜叫:「啊,你是龍追飛。」
龍追飛笑道:「正是區區龍某。」
華霜道:「林姑娘,那麼妳猜我是誰。」
林萍珊聽這口音便知是華霜,笑道:「霜姊姊,妳跟墨貍相處一會兒,倒學會跟妹子說笑啦。」
墨貍道:「妳別淨將我說得一副油嘴滑舌的樣子,妳知道我不是那德行的。」
林萍珊「呸」的一聲,慎道:「你本來就是這副德行。」
龍追飛揶揄一笑,道:「小倆口快別鬥口啦!店家,再送一碗麵條來。」
林萍珊和墨貍都是臉上發燒,齊聲道:「我們才不是你說的什麼小……小倆口。」兩人一嘴,語調、句法一模一樣,便連「小倆口」三字也配合的整齊劃一。
龍追飛笑道:「好啦,好啦,是不是小倆口,明眼人一看便知,倒不必裝模作樣。欸,想當年我也是過來人?這種事沒什麼羞於見人的。」
華霜見林萍珊小嘴微噘,臉色猶如熟透的柿子,忙道:「麵快涼啦,吃麵,吃麵。」左手端起麵碗,右手舉箸相邀。
飯畢四人便即上路,林萍珊為避瓜田李下之嫌,便跟華霜共乘一騎,路上聽墨貍談起正魔兩道齊聚杏子林一事,只恨自己不能親在現場;對凌書遙驚怒交集,對島居好仰如山,對龍追飛感激涕零,對小七沈冤昭雪感到喜慰,對凌九霄夫婦之死感慨萬千,此事經墨貍一提,又歷歷重現在眾人眼前,各有各的心懷,均默無一聲。
行了兩個時辰,道路愈行愈僻,千迴百折,景色也愈來愈荒涼,已不見住戶店家。晡時入了秦嶺山區,山路蜿蜒陡峭,到處怪石迫人,長草沒脛,眾人便棄下坐騎,改成步行。
這時已是傍晚了,原本夜幕上仍有殘許星光,突然烏雲捲來,連最後一絲微光也遮沒了,天地之間盡是一望無際的幽邃深闃,華霜連忙打亮火燭,四下一張,道:「這是什麼地方?」黑夜中少了北斗星指引,竟然迷失方向。
墨貍見身處在一個黃土平台之上,其下是一條黃土長坡,右邊是一片茂密的樹林,道:「咱們便在這兒生火歇腳,只要捱過一晚便能上路了。」另三人均無異議,當下墨貍和龍追飛到一旁的樹林中撿柴生火,華霜從懷中取出幾張麵餅,分給眾人吃了。
龍追飛抬頭仰望天際,嗅到了一縷潮氣,道:「真是時運不濟,若是等會兒下起大雨,那可就糟了。」
林萍珊嘴唇微微下垂,道:「我只怕你一語成讖,無端成了落湯雞。」
墨貍道:「若真如此,倒要先找個避雨的所在了。」
林萍珊道:「附近可有洞穴麼?」
墨貍道:「不知道。」
林萍珊輕慎道:「你什麼都不知道。」
華霜掂了掂水囊,便知裡頭涓滴不勝,耳聽不遠處水聲潺潺,激石有聲,如擊玉磬,清脆悅耳,道:「我取些水,好快便回。」發足循聲而去。
山區入夜風大,她右手舉著燭台,左手衣袖圍在燭火旁,免得燭焰熄滅,但山風愈颳愈緊,燭焰吞吐掙扎片刻,終於熄了。她眼前一黑,心下連珠價叫苦,藉著熹微星光走在土坡上,突然腳下懸空,她「啊」的一聲,登時摔落在土坡下的小溪旁。
這時一記驚雷忽剌剌的劃破天際,將四下照得有若白晝,華霜在這瞬間看見小溪旁有個生滿長草爬藤的巖穴,潮濕的土地上足印錯落有致,一直向穴口延伸。
她的呼聲也自傳入三人耳中,不一會便見墨貍三人持著火把過來,墨貍攜著林萍珊,龍追飛扶著華霜起身,道:「華姑娘,妳沒事吧?」
華霜道:「還好,只是擦破了皮,沒什麼大礙。」
龍追飛戟指向地上足印,道:「你們看。」
墨貍端詳一會,道:「會是誰的足印?」
華霜道:「我不知道,不過足印猶新,幾個時辰前定有人在此走過,咱們過去一探究竟。」四人魚貫入了巖穴,巖穴中時而狹窄,時而開闊,行了十丈有餘,眼前豁然一片光亮。
卻見巖穴後是個空曠谷地,十來個漢子正圍攻一名紅衣女子,另二人好整以暇的負手旁觀,火光照在這群人臉上,作鬥的正是寧熹、子午十二使,另二人便是伊賀和凌書遙。
原來寧熹得知伊賀篡奪教主之位,心懷不忿,決定脫離魔教門牆,自力更生。伊賀視她如眼中釘,如何肯放她活路?當下便派遣子午十二使前去追緝,若論單打獨鬥,十二使沒一個是寧熹對手,但十二使向來群體應戰,寧熹就只有吃虧的份兒。若非她一心惦著夫仇,也不會以逃亡來作賤自己,魔教眼線極廣,她避無可避,窮途末路之下,最後遁入山區,不料十二使仍是找上門來。
伊賀瞥目意識到墨貍四人,笑道:「我不去找你們,你們卻主動送上門來,羊入虎口,一舉而殲,妙哉,妙哉。」
凌書遙冷冷的道:「小七呢?」
墨貍憤憤的道:「你害得他這麼慘,又想要對他怎樣?」
凌書遙面無表情,嘿嘿一聲冷笑,笑聲中充滿陰森森的寒意。墨貍怒道:「你嘿嘿是什麼意思?」
凌書遙死氣沉沉的道:「嘿嘿就是嘿嘿,還有別的意思麼?」
墨貍道:「我就知道你不懷好意。」
伊賀笑道:「我這位好兄弟肚子裡全是壞水,可從來沒有一刻懷過好意。」
龍追飛心下翻來覆去不知盤思多少脫險計策,但都派不上用場,好歹他江湖歷練甚深,危急關頭竟也面不改色。但見寧熹和十二使鬥得甚酣,似連外人到來都不自覺,這時午夜、亥如、酉容已重傷敗場,地上躺著一具燒焦的屍體,頭顱不知掉到哪去,身上餘火未消,手邊擱著一具鬼斧,正是巳坦。
寧熹這時以一敵八,全靠她舞著雙鞭自衛,八使一時才欺不上來,鬥了一會,寧熹身子略側,右手鞭順勢捲向子淵和未軍,回過半面,陡然見到華霜,喝道:「小賤人,是妳!」高手過招,豈容心神稍有失常?其餘八使同時乘虛而入,攻向她周身要害,這群人彼此默契深厚,去勢又快又狠,登時封住她八大穴道。寧熹身子一軟,坐倒在地,一雙鳳目緊緊的鎖住華霜,臉上仍是不改冷漠之色。
伊賀懶洋洋的擊了三掌,道:「幹得很好,接下來該輪到另一個叛徒了。」語畢,八使立時轉過目光,手持兵刃,向墨貍等人邁前一步。
龍追飛按住劍柄,道:「這裡由我抵擋,你們快走。」
墨貍對龍追飛敬若天神,怎肯留下他一人銳身負難?「擦」的一聲,拔出長劍,道:「還是讓我留下,華姑娘,妳護送龍先生和小朱兒先走。」
華霜道:「那怎麼行?是我連累大家身陷絕地的,該留下的是我。」
三人兀自爭論不休,伊賀終於忍不住了,喝道:「一個都別想走,男的格殺無論,女的剝光了衣服。」八使淫笑兩聲,身子如箭離弦,猛向四人疾趨而來。
墨貍將林萍珊身子一扯,自己抵擋在她身前,不料林萍珊也拔出腰間長劍,一躍上前,道:「你我今日和敵人決一死戰。」
墨貍急道:「不可……」話說到一半,丑魚、戌梵、未軍人已迎面撲來,丑魚使的是一對判官筆,戌梵使的是鐵尺,未軍使的是荊杖,分別攻向墨貍和林萍珊。墨貍見三使來勢洶洶,心頭一凜,長劍舞成一團勁風,護在林萍珊之前。
另一邊寅紹和卯神各持刀劍,向華霜夾攻而來,華霜躍退一步,閃開兩邊攻擊,左右開弓,雙劍急刺,將二人凌厲無儔的攻勢化解開來。子淵、辰空、申坤則包抄龍追飛一人,子淵左臂已失,右手使流星鍊終屬不便,辰空武器甚是奇特,他左手中指帶著一個鐵環,鐵環上一根尺許長銳刺,碧油油的發出寒氣,想來是餵了什麼見血封喉的劇毒,申坤使的則是鬼斧,他膂力極強,鬼斧舞得虎虎有聲。龍追飛武功和三人均在伯仲之間,這時以寡敵眾,實是頗感吃力,時候稍長,畢竟支持不住。況且對方還有伊賀和凌書遙虎視在側,隨時都會介入,到時只怕自己便要喪身在這荒山窮谷中了。
便在此時,天邊響了一記奔雷,大雨淅淅颯颯而下,澆熄了火把,四周登時漆黑一團,一絲光線也沒有。
眾人均是大驚失色,放眼望去一團漆黑,伸手不見五指,耳邊只聽雨聲、風聲、兵刃交擊聲,根本辨不得敵人方位。眾人拆了十餘招,黑暗中似乎四面八方都是敵人,自己發出去的攻擊能否確中敵人身上,半點也殊無把握。一時間眾人猶如身置夢魘,在這敵我不分的情勢中,各人只能暫且罷鬥,悄悄閃到一旁,屏息凝神,仗刃自衛,以防黑暗中一群人亂揮兵刃,波及自身。
八使處變不驚,當下自報姓名,好讓同黨得知自身位置,每報完一個人名,便過去和同黨聚在一起,伊賀拉著凌書遙,向八使處移去。眾人豎耳傾聽敵方動靜,但雨聲掩蓋住敵方四人的呼吸聲,完全掌握不到敵方動向,料知四人便站在黑暗中某一處,也是不敢任意動彈。
墨貍早已拉著林萍珊閃在一顆高石後,將呼吸壓得細細的,就怕八使耳目靈敏,察覺自身所在,又怕一道閃電劃破天際,讓八使有機可乘,這些人都是一流高手,就算只有一眨眼的功夫,實力也是不容輕侮。
他握著林萍珊柔膩的手掌,心中陡然閃過一個念頭:「小朱兒失明將近四個多月,以耳代目,聽風辨形之術自是練得極精,在黑暗之中,換成我們失明,而不是小朱兒失明了,倘若能擅用這點,或許能安然脫困。」捏了捏林萍珊手掌,示意傳話,林萍珊也回捏一把。
墨貍大喜,當即伸食指在她掌心寫下自己的心意,又在她手掌捏了一下,林萍珊也在他掌心寫下「明白」兩字。二人寫字極快,就怕突如其來劃過一道閃電,就此功虧一簣。
這時雨勢漸由滂沱轉為縹緲,墨貍心想若要趁黑制服伊賀或是凌書遙,以之相脅,憑他二人的功力,要突破八使的重圍,的確殊不容易,也極可能失敗後連累小朱兒死於非命。不過時候若是愈拖愈長,情勢反而更加不利,萬一雨停後伊賀打起火把,屆時可是一絲希望也沒有了,因此唯有孤注一擲,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二人結拜後向來形影不離,墨貍的心意,林萍珊都能略知大概。適才八使自報姓名,又聚在一起,立足處已給她聽得一清二楚。她握著墨貍手掌,悄悄向魔教群聚處滑進一步。二人落足極輕,若換作平常,八使焉有不驚覺之理?只是風雨如磬,將二人的步伐聲掩蓋住了,誰也不知二人向前跨出一步,便是離反敗為勝之地近了一分。
林萍珊傾聽著敵方的呼吸聲,小心翼翼的向前邁進,她知道若要反敗為勝,唯有擒服伊賀或是凌書遙兩個重要人物相脅,但伊賀武功略勝凌書遙一籌,權衡輕重,還是擒服凌書遙的成功率較高。適才凌書遙和墨貍對話,林萍珊依稀能辨認他的呼吸聲,知道他此刻所在位置,但此舉仍是十分凶險,林萍珊必須和墨貍兩相配合,一人指引,一人偷襲,天衣無縫,才能一舉奏功。若是時機上稍有誤差,不但與救命良機失之交臂,也極可能有性命之憂。若今日換作是墨貍獨闖敵營,他便沒有太多矛盾與顧慮,但此時己方安危全憑此舉能否成功,真是侷促不安,幾度想裹足不前。
四下唯聞淅瀝瀝的雨聲,此外人聲俱寂,二人終於離魔教眾人愈來愈近,林萍珊算準了凌書遙方位,悄然掩至他背後,托著墨貍的手,便要去拿他的靈台穴。
便在此時,天際長長的一道閃電掠過,將谷底照得一片光明,墨林二人均是大驚,眼見轉瞬間便能制服凌書遙,偏生事與願違。只消早一刻行動,便能否極泰來;就此差那麼一線之隔,便是陰陽兩界、人鬼殊途之分。
伊賀忙將凌書遙身子一扯,八使立時一擁而上,齊聲呼道:「幹什麼了?」八件兵器齊向二人遞來。
其時電光不住閃動,霹靂一個接過一個,墨貍危急中托著林萍珊腰肢向後疾躍,但見八使來勢非凡,眼前寒光閃爍,有劍有刀,有槍有斧,連忙一個「懶驢打滾」,滾開數尺,八件兵刃和他擦身而過,只差數寸便是透體穿身之禍,雖然劫後餘生,也已凶險萬分。
龍追飛、華霜待要從旁相救,哪來得及?墨貍滾地時長劍脫手,不及撿拾,八使跟著疾攻過來,墨貍又是滾地避開,驀見午夜、亥如、酉容委頓在旁,身受重傷,已奄奄一息,倉促中不及細思,伸手抓住午夜衣襟,擋在身前,八件兵刃齊時戳來,午夜尚未恢復意識,悶聲不吭,登時格斃。
八使驚怒之餘,攻勢稍遲,龍追飛、華霜同時從旁搶到,護住墨林二人,子淵、寅紹、卯神、辰空、申坤分手過去抵禦,將二人引到別處,乘著此時雷電交加,續作比鬥,其餘三使便留在原地,繼續對墨貍進攻。
最後一道雷電晃過,四野又恢復黑暗,三使已辨明墨林二人方位,縱使目不視物,也是穩操勝算。
墨貍一身本領,全在一柄長劍,失了長劍,等於失了一身武功,他將林萍珊緊緊抱住,躲在一處草叢中。三使一邊咒罵,一邊亂砍,林萍珊又驚又怕,只覺絲絲寒氣不斷從身邊掠過,其間都只差了數寸,突然間似有熱烘烘的水點滴落臉頰,同時聞到一股血腥之氣,她吃了一驚,正想開口問:「你受傷了麼?」但墨貍卻早一刻按住她的嘴,血也愈流愈多。
三使砍了一陣,不聽人聲,只道墨林二人均已斃命,哈哈一笑,丑魚道:「好小子,竟敢偷襲暗算,這下死無全屍,到陰間找閻王爺哭訴吧。」
未軍道:「只可惜砍了太大力,將那嬌滴滴的小娘皮一塊格斃了,不然請教主賞給咱們兄弟,輪番享受,倒也艷福不淺,哈哈,哈哈哈。」
戌梵陰惻惻的一笑,道:「死活還很難說,說不定這對狗男女只是假裝死去,四下黑抹抹的,你又怎麼知道?」伸足尋到了墨林二人所在,揮鐵尺又在二人身上補了五六記,每補一記,便有熱烘烘的鮮血噴出,全都濺到他臉上。他停了一會,伸手摸到了墨貍臉龐,抵在他鼻孔前,發覺沒了呼吸,又伸手去試林萍珊,情形也是如是。
未軍道:「怎麼樣?」
戌梵嘶聲道:「都死透啦。」
丑魚道:「砍了這麼多下,若還不死,只怕天下到處都是不死之人了。」語畢,三使隨即離去。
忽然一道長長的雷電劃過天際,照得四野一片通明,五使本已引開華龍二人作鬥,但適才電光又隱,目不視物,恰如全身功夫只剩一成,華龍二人卻不顧自身安危,一味蠻拚,勢若奔雷,雙方登時扯了個直。這時輕雷隱隱,電光連閃,加上三使趕來助拳,五使如虎添翼,精神大振,招招都佔了上風,龍華二人只道同黨已斃,悲憤之下,情勢只有更加不利。華霜鬥了片刻,肩頭便被敵人劃破一道傷口,鮮血長流,她咬緊牙關,突然血腥之氣直透胸臆,眼前金星亂冒,煩悶欲嘔,腳下打個踉蹌,身後勁風颯然,登時被封住穴道。
這時雷電交加,響徹不絕,谷底格外光亮,龍追飛以一敵八,縱使他再如何了得,畢竟也支持不久,果然華霜一敗,過不多時,他也跟著失手,八件利器齊指著他周身,登時動彈不得。
打鬥方畢,雷電幾下閃爍,劃然而止,滿天烏雲將星斗遮得無一絲光亮,大雨翛翛而下,淋得他一身冰冷,只恨上蒼無眼,平白無故造就了魔教歹人得勝的機會。
龍追飛恨恨的道:「有種就把大爺殺了,大爺皺一下眉頭,不是好漢。」
伊賀道:「到此時還在嘴硬,殺是該殺的,但我偏不讓你這般好死。」
龍追飛凜容道:「你待要如何?」
伊賀沉思片刻,道:「無堅,這廝把你給出賣了,要如何處置,你自行決定。」
凌書遙微微冷笑,道:「將他手指一根根砍斷,肌肉一寸寸割裂,算是替我出一口惡氣。」
伊賀附掌笑道:「妙,妙。」
華霜怒道:「這樣折磨人,算哪門子英雄好漢?」
凌書遙冷冷的道:「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正派人士硬要自居君子,我才不喜那一套,撿個現成的大丈夫作作也行。」
華霜憤然道:「無恥鼠輩,真不要臉。」
伊賀道:「我看這雨等會兒便停了,這千刀萬剮的好戲碼我可不能錯過,先將龍追飛那廝穴道點了,要處死他也不忙一時。」八使齊聲應諾,當即點了龍追飛「玉枕」、「肩貞」、「大椎」、「志堂」、「膻中」等五處要穴。
凌書遙道:「上天果然還是眷顧我們,嘿嘿,若是小七在此,我可就更加痛快啦,省得我東奔西……」忽聽背後樹葉微微一響,似乎不是風聲,猛然回身,長劍順勢刺出。不料這一劍只遞出半分,身旁冷風颯然,一條人影擦肩而過,伊賀已持刀和那人鬥在一起。
那人正是墨貍,他身受重傷,躺在地上閉氣裝死,連鐵尺插入身體都渾不似覺,林萍珊也依樣葫蘆,竟爾瞞過了敵人。林萍珊給他抱在懷中,是以身上一處傷口也沒有,墨貍聽了四下動靜,便知己方已一敗塗地,情急智生,從地上摸到失落的長劍,藉勢爬起身來,悄悄向凌書遙身後掩去。滿擬此時乘他不備,十拿九穩能將他制服,但若一擊不中,那可誤了大事,不過左右都是死,眼下也只能置死地而後生了。
不料墨貍受傷太重,落足稍沉,立時被敵人發覺。他見伊賀出刀如電,一個「鯉躍龍門」,向後縱開丈許,但仍是慢了一步,只覺勁風撲面,不及擋架,百忙中頭一低,俯身避讓。伊賀一刀不中,後刀又至,聽風辨形,轉瞬間向墨貍攻了八招,墨貍手忙腳亂的閃了幾刀,突然噗的一聲,肩頭劇痛徹骨,伊賀已將單刀刺進他左肩。
墨貍一跤坐倒,感到全身傷口疼痛如燒,呼吸艱難,癱軟無力,伊賀哈哈大笑,單刀直向他遞去。
墨貍大吃一驚,長劍勉強舉到胸前,伊賀單刀微斜,噹的一聲輕響,刀劍相交,長劍登時飛出兩丈有餘。眼見當下便是破胸開膛之禍,忽然左側一條人影掠過,一人擋在他身前,正是林萍珊助陣來了。
林萍珊道:「小貍子,你怎樣?」
墨貍道:「我……我……」氣息一岔,又是兩口鮮血噴出。
林萍珊急道:「要是你有什麼不測,我……我一劍和你同死。」
伊賀冷笑道:「好一雙多情種子,不過妳生得貌美,死了多可惜?只要妳陪我睡一晚,我便饒了這三人的狗命。」
林萍珊怒道:「無恥淫賊,發你的春秋大夢。」
伊賀道:「不過就是睡一晚,何必大動肝火?瞧妳此時罵人的狠勁,床上那聲音想必不小,嘿嘿,嘿嘿嘿。」笑聲甚是淫穢,八使都色咪咪的笑了。
林萍珊怒火更熾,刷刷刷一連數聲,猛攻伊賀周身。伊賀收起促狹心態,單刀向她左側劈去,林萍珊斜身出劍抵擋,不料這一刀乃是虛招,突覺背心冷風颯然,伊賀左掌已托住她背心,手臂圈轉,將她摟在懷中,乘機在她胸前摸了一把,笑道:「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林萍珊又羞又怒,一口唾沫向他噴去,伊賀側頭讓開,笑道:「大爺不滿足尋常鶯燕,要馴服妳這潑辣女子。別慌,別慌,第一次這樣是正常的。」林萍珊氣得險些暈去,偏生要穴被擒,全身提不起一絲力氣,到此地步,敵為刀俎,我為魚肉,只能任憑宰割了。
凌書遙道:「伊賀,我有個不解之處,倒要請你見告。」
伊賀笑道:「說什麼請不請的,好兄弟之間,哪有這般生份客氣?」
凌書遙報以一笑,道:「適才墨貍挺劍攻我,為何你反應竟這般神速?」
伊賀道:「其實我和你同時驚覺,只不過我出刀比你快一步罷了。」
凌書遙道:「倘若他攻得是你,且事先並無徵兆,你要如何才能躲過狙擊?」
伊賀沉吟道:「這時星月無光,倘若他在我周邊,將長劍一寸寸緩緩向我遞來,我聽不見劍勢來路,的確是防不勝防。」
凌書遙道:「星月無光,那只能說一時湊巧,若是時當白晝,有人從你身周進攻,你要如何防禦?」
伊賀沉吟道:「倘若他攻得出其不意,或是在我全無防備下,一招正中我要害,那我便真的是九死一生了。」凌書遙「嗯」的一聲,不再發話。
過了一會,狂風漸息,暴雨漸止,層層烏雲中鑽出絲絲星光,四下情景已依稀可辨。龍追飛但見墨貍面無血色,胸口、肩頭、大腿、腰際、臂膀多處受傷,鮮血流了一地,震天價的喘息,他又急又怒,但苦於要穴受制,只有乾著急的份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