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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0/26 09:54:30瀏覽2089|回應5|推薦113 | |
第六十一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 凌逍遙怔然瞧著薛馥,真不敢相信眼前這女子便是最疼愛自己的母親。薛馥一向斯文綽約,這時竟會罵得如此潑辣凶悍,實在教人大出意料之外。 凌逍遙聽了片刻,漸漸有些污言穢語竟是他從未聽過的,忙道:「媽,媽,妳別罵了。」 薛馥直罵到詞窮才盡,罵人言語再無新意,連舊意也一再重複,才不得不停了下來,惡狠狠的瞪著凌書遙,雖不言語,但眼神卻是可怕的駭人。 凌書遙任由她罵得暢快,等到她聲嘶力竭,才道:「有其母必有其子,有薛馥便有凌逍遙。」 薛馥聽他辱及愛子,衝過去便要打他,凌九霄忙拉她一把,薛馥這口氣無出宣洩,立時便打在凌九霄臉上,啪的一聲,清脆響亮。凌九霄也不以為忤,淡然道:「書兒,我問你,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 凌書遙道:「在我十歲那年,某日深夜,小七睡不著覺,嚷著要我陪他玩捉迷藏,於是我躲在院子裡的大榕樹上,無意間就讓我聽見你們的對話,才知道原來我只是個私生子,難怪薛馥對我總是不甚自然,有些客氣,又有些厭惡。我愈聽愈訝異,野薑那時才六歲,竟是母親隨便找人生下的野種,我不明白,為何同樣是私生子,我和野薑的待遇卻差這麼多,野薑受盡母親的關懷與疼愛,而我卻得不到妳一絲一毫的真心對待……」 薛馥插口道:「我生下野薑,本來極度厭惡,恨不得將她掐死,但野薑這孩子從小便善解人意,端莊賢淑,比起含羞和芍藥實在好太多了,於是我軟了心腸,決定推心置腹的待她好,即使她是個來路不明的孩子。」 凌書遙悽然道:「原來如此……我……總算明白了……」忍住哽咽之聲,道:「當時我知道自己原來是阿苗的孩子,當下便趕往土地廟,想見親娘一面,不料等我趕到廟中,卻見到一個女子被斬成八塊,一群飢腸轆轆的烏鴉撲食她的遺體,我沒有哭,因為一個惡魔是不會輕易掉淚的。從此之後,我決定報復,縱使我不能將你們大卸八塊,也要令你們身敗名裂,遺臭萬年,比死還要悽慘。」他咬牙切齒的說話,當真刻骨銘心,群雄都是驚駭莫名。 凌逍遙怔然道:「難怪自從那次捉迷藏之後,三哥整個人就變了,雖然仍對小七極好,但彼此間卻像隔了一層薄膜,明明便在身邊,卻那麼遙不可及,你以為小七年幼無知麼?小七都感覺得到啊!」 凌書遙厲聲道:「誰對你好了?我告訴你吧!以往我對你的所作所為,都是不切實際的迎合與敷衍,我恨你都來不及了,怎麼會盡心盡力待你好?」 凌逍遙聞言,目眶淚水滾來滾去,險些便要奪眶而出,薛馥又是憐惜,又是心疼,目不轉睛的望著他,只待他眼淚落下,立即便替他抹拭。群雄一時都靜默無聲,各人臉上詫異、驚駭、鄙夷、憤怒、憐憫,形形色色,實是難以形容。 過了半晌,忽聽凌九霄長嘆一聲,道:「小七,你過來。」 凌逍遙一步都尚未邁出,便被薛馥拉住,薛馥雙目暈紅,道:「凌九霄,你自己養了一隻狗王八,還想要奪走我的小七,發你的春秋大夢。」說著又是一連串連珠炮咒罵,半晌不絕。 凌九霄對她尖酸刻薄的言語只作不聞,邁步向凌逍遙走來,伸手便要抱他。薛馥將他手臂揮開,滿臉盡是厭惡之情,凌逍遙道:「媽,妳別這樣對待爹爹,妳答允過小七,咱們一家人要和樂共處。」 薛馥向來對小兒子千依百順,縱然是多麼艱難之事,也從不有任何違拗,遲疑片刻,一撇頭,走向一旁,竟是不願和凌九霄近處。凌逍遙見母親神情甚是勉強,知道她惱恨父親到了極點,往後若要和樂共處,只怕需耗上一番功夫。 凌九霄端詳凌逍遙片刻,柔聲道:「小七,你怪不怪爹爹?」 凌逍遙道:「不怪,爹爹是好人,媽媽也是好人,我……我……」說到這裡,再也忍不住了,淚水大把大把的灑將下來。 凌九霄道:「常言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如今我身歷是境,當真百感交集,但我做都做了,什麼也改變不了了,只恨我沒能光大聚仙莊門楣,卻讓你也跟著蒙羞。」 凌逍遙奮力搖頭,道:「爹爹在我心中,一直都是個彬彬君子。小七自幼受爹爹提攜教導,關懷照料,每次小七闖了大禍,都是爹爹設法補救,不管小七多麼任性,多麼胡鬧,爹爹永遠是那麼誠摯親厚,寬容大量,小七最喜歡爹爹了。」 凌九霄甚是欣慰,道:「當年那任性頑皮的小少爺終於長大了,什麼事都不用爹媽操勞了。小七,你稟性良善,敦厚淳樸,甘心為正義挺而走險,克制邪慾而不越禮,你大哥二哥行俠仗義,是為了名聲家譽,只有你率性而為,不顧一切,才是真正的正人君子,爹爹深深以你為榮,但盼你日後不要讓我失望的好。」 凌逍遙喉頭緊鎖,說不出話來,只點了點頭。凌九霄長嘆一聲,二人緊緊相擁,不分彼此。過了良久,凌逍遙忽覺胸膛一攤熱液沾濕衣衫,心頭一凜,凌九霄雙手一鬆,仰天便倒,胸口插著一柄匕首,正中心窩,當場斃命。原來他抱住凌逍遙時,已用匕首暗刺,只是凌逍遙擋在他身前,誰也沒留意到。 凌逍遙大叫:「爹爹,爹爹」雙膝一軟,登時跪倒,抱住凌九霄遺體,悲痛之下,竟渾忘了哭泣。 清怡柔聲道:「小七,你哭出來吧,哭出來會好一點的。」 凌逍遙悲從中來,忍不住放聲大哭,這一番大放悲聲,當真是天愁地慘。群雄聽見他椎心泣血的哭聲,又是惻隱,又是歉疚,均想:「過去的確是錯怪了凌逍遙,唉,我等被魔教妖人擺了一道,兩年來都恨錯了人,其實最大的受害者才是凌逍遙啊。」群雄對凌逍遙好生過意不去,又見凌九霄以死維護聚仙莊名聲,對他的不恥之情霎時間都煙消雲散。好些人走到凌氏父子身前,躬身下拜,過去曾經追殺過凌逍遙的武林人士紛紛向他致歉,凌逍遙傷心之餘,一字兒也沒聽進去。 薛馥緩步走到凌逍遙身旁,悽然道:「孩子,你別哭了,你再哭,媽的心都要碎了。」 凌逍遙瞅了她一眼,道:「爹爹死了,妳為什麼都不哭?」言詞中大有不滿之意。 薛馥一怔,顫聲道:「你怪媽媽麼?」 凌逍遙微微咬牙,道:「孩兒不敢。」 薛馥輕輕的道:「小七,媽如今只剩你一個依靠了,倘若你離開了我,我真不知該如何活下去。」 凌逍遙悶不吭聲,抹去兩行淚水,抱著凌九霄遺體站起身來,逕自走到李厘新墳旁,放下凌九霄遺體,掘坑掩埋。冰鏡、華霜、墨貍、幽夢崖門人都跟過去幫忙,將薛馥冷清清的晾在原地。 薛馥從沒見過如此冷漠的凌逍遙,心中一酸,幾乎恨不得一頭撞死,突然間,她心頭劇震,就算凌逍遙真的永遠都不理睬她,她也是不想活了。她內心深處隱隱冒出一個念頭,逼得她不敢深入去想。 環顧群木,綠蔭森森,正時曉風殘月,不禁想起過去和凌九霄新婚燕爾的情景,漸漸耳邊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望出去再也不是綠蔭杏樹,一生往事,陡然間紛至沓來,一幕幕在腦海重現: 「我本來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成天戲耍,被父母捧在手掌心,當成了心肝寶貝呵護,有一次我為了追一隻蝴蝶,獨自跑得遠了,在荒野中迷失了方向。那時候已是傍晚了,我一個女孩兒家,又怕壞人來捉我,又怕遇見什麼毒蛇猛獸,不敢隨意走動,當真六神無主。我坐在石上,等不到家丁婢女出來找我,漸漸天完全黑了,我看見一輪明月升過了柳稍,四下傳來夜貓子咕咕啼叫,只有放聲大哭。」 「這時候,一名青年出現了,唉,那是我前世的冤孽,命中註定的死對頭,那時我不知道他是誰,只見他眉清目秀,是個一見難忘的翩翩美男子。他,便是凌九霄。當時他對我溫柔體貼,非但不嫌我小孩子氣,還不斷安撫我、逗弄我,唱歌給我聽,終於我破涕為笑,不知不覺中,我對他產生的安全感。於是他送我回家,第一次,我知道什麼叫做依依不捨,甚至我希望回家的路,永遠都沒有盡頭。」 「什麼是情?什麼是愛?傳說牛郎織女靠著喜鵲為橋,在暗默中度過漫長的天河幽會,每年秋風起時一次相逢,便勝過人間無數佳偶。兩情若能長久,又豈在乎朝朝暮暮?小時候我不懂這故事的情意,但當時身歷其境,細細咀嚼,當真滿懷憧憬。往後的半年裡,我沒有一刻不是掛念著他,那時我心想,這樣出類拔萃的人物,怎麼會將我這小妮子掛在心上?一日陽春三月,田裡油菜花的香味一陣陣吹了過來,院子裡的桃花都盛開了,唉,問花花不語,為誰落?為誰開?算春色三分,半隨流水,半入塵埃。我在院子裡打著鞦韆,愈盪愈高,整個身子騰雲駕霧般飛了起來,從高處望出去的那瞬間,我看見一抹熟悉的人影,在牆外搓手踱足,皺眉凝思,似乎在猶豫什麼。我登時驚得呆了,牆外那人,不正是我日思夜想、念茲在茲的情郎麼?我『啊』的一聲,脫口而出,他乍聽這聲驚呼,終於鼓足了勇氣,逾垣而入,輕輕巧巧的落在我身旁。」 「原來在這半年裡,不只我心中有了他,他心中也有了我,他每日從揚州趕來濟南,便在我家附近逗留一陣子,朝著我的閨房癡癡而望,持續了半年之久,始終沒被人發現。我又是驚訝,又是歡喜,當下我就明白,他,凌九霄,就是我薛馥託付終生的對象。就在那天晚上,桃花正開得紅豔豔的,在院子裡的桃樹下,他忽然緊緊的抱住了我。我徜徉在這天長地久的擁抱中,任他抱得渾然忘我,良久良久,我們都沒交談半句。他忽然撫著我的頭髮,柔聲道:『馥妹,你等我,我一定還會再回來。』語畢,一眼也不敢瞧我,便揚長而去,我知道他怕瞧了我最後一眼,便捨不得離開,此後我一直沒他的消息。唉,那時我怎知他正和一群武林正派人士參與正邪之戰?直到他凱旋而歸,已是兩個月過後了。」 「在這期間,我獨守空閨,爹媽不斷替我安排親事,我都一口拒絕。媽心思靈敏,自是猜到我有了意中人了,常言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媽也是女兒身,當然是大力支持我了,可是我爹爹呢,唉,他會允我嫁給一個江湖俠客麼?我連想都不敢想。就在我坐在窗邊胡思亂想之際,忽然聽見窗下有人長吟:『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我一聽這聲音,便知道是他來了,連忙開窗讓他進來。我只見他全身是傷,面如金紙,當真憂心如搗,偏生我一點主意也沒有。他莞爾一笑,似乎告訴我不必擔心,我心想他受了重傷,還千里迢迢的趕來會我一面,這份情意,那是不必說了。我不願讓他帶著傷軀星夜趕路,便讓他住在我房中,安心養病,我們朝夕共處,耳鬢廝磨,一日深宵,終於讓爹爹發現了。」 「爹爹怒不可遏,罵我敗壞薛家門風,令他尊嚴掃地,終日和一個來路不明的男子廝混,其實我們之間清清白白的,可沒有半分越禮的行為,但我爹氣頭上,又豈肯相信我的片面之詞?我爹氣得全身發抖,揚言要將霄哥送進官府,其實霄哥這種一代豪俠,豈會受制於鷹犬奴才?但一個人處在極度惶恐之際,任何危及心上人之事,都會構成嚴重的威脅。我以死相逼,才免去霄哥的災劫,我見霄哥跪在爹媽面前,向爹媽提親,說盡讓我感動無已的肺腑話。我爹爹當時氣炸了,怎麼也不肯答允,還叫家丁將他攆了出去,又將我鎖在房中。」 「我只道我和霄哥今生的緣份到此為止,不料霄哥十分執著,他拋開了引以為傲的尊嚴,拋開了聚仙莊莊主身份,不顧日曬雨淋,跪在我家門口,請求爹爹許婚。唉,爹爹當真鐵石心腸,竟讓他一直長跪不起,惹來街頭巷坊的指點議論。我被關在房中,怎麼知道有這回事?後來媽媽不知如何盜來了鑰匙,扔給我一袋銀兩,要我們立時遠走高飛。我心中栗六,柔腸百轉,真是捨不得離開爹媽,但那時我被愛沖昏了頭,就算再如何難割難捨,也是義無反顧的離開熟悉的家。」 「我離家半年,從一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變成歷經滄桑的小女人。爹爹雖然頑固,其實內心早就原諒我了,他表面上不說,心事卻瞞不過枕邊人。我和霄哥未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私自便在月老廟成親,聽說只要取得定情信物,到那間月老廟向月老爺爺祝禱,那麼願望就能成真。我們向月老爺爺許諾,我們的感情,要天長地久,歷久彌堅。我笑了,笑得既淒涼,又開心,我為爹媽的不在場而淒涼,為霄哥的溫柔體貼而開心,那夜,我從黃花閨女變成人婦,也因此有了劍遙。我們望著彼此,均想:爹爹有了金孫,再大的不滿也會消了。」 想到這裡,她唇角勾起一絲微笑,低聲道:「霄哥,霄哥……」昔日和凌九霄兩情相悅的甜蜜回憶潮水價湧到,凌九霄在她面前自戕身亡,心頭陡然劇痛如錐。 「我不是該憎恨他才對麼?既然他死了,一切就消逝殆盡了,為何我此時心痛得無法呼吸?我這一生究竟是為了霄哥打轉,還是為了小七而活?」她茫然出神,於身外之事視若不見,凌九霄在世的時候,她一心只想到小兒子,對丈夫恨入骨髓,但此時丈夫已亡,她再也沒有恨意,心中沒有了小兒子,只有凌九霄,真的只有凌九霄…… 凌逍遙掘好深坑,將凌九霄遺體置入坑中,怔然一陣,才狠下心腸,抓起土壤一把把撒在他身上。 凌書遙向凌九霄遺體凝視一陣,雖然自己恨他入骨,到底是血溶於水的親情,見他以死贖罪,不禁微感淒涼。 伊賀道:「怎麼了?你好似很不開心的樣子。」 凌書遙搖了搖頭,沉默片刻,忽道:「還有一樁大仇未了。」 伊賀恨恨的道:「是了,殺母之仇,不共戴天,絕不能讓薛馥那爛婊子好死。」 凌書遙陰森森的道:「這個自然。」 有道是「旁若無人」,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對答,視正派強敵為無物,言語喪盡天良,那才真是旁若無人了。 群雄想起凌書遙公然逼死父親,過去的所作所為更是離經叛道,均是義憤填膺,不少人紛紛斥罵起來,忽然人叢中躍出一條漢子,操著四川口音,喝道:「凌書遙,你殺死眾多正派武林人士,又為了一己私仇,殘害手足,逼死父親,枉顧正義,委實大逆不道。別以為你有魔教撐腰,我們就拿你沒轍,識相的就跟我決一死戰,我等還敬重你是條敢作敢當的漢子。」 凌書遙懶洋洋的瞥了他一眼,道:「憑你這副身手,也配讓我和你過招?」 那漢子拍胸叫道:「老子有的是正氣,就算是尋常花拳繡腿,一樣能殺了你為民除害。」 凌書遙冷笑道:「好一句為民除害,兩年前各位不是十分正氣凜然的對凌逍遙落下這句話,怎麼當時就不見各位拿出這分實力?什麼正義不正義,都只是掛在嘴邊唬人罷了,當年你們既然殺不了凌逍遙,也別有把握能殺得了我。」 那漢子臉色微微一紅,正派中不少人站了出來,拔出兵刃,向魔教叫陣。魔教眾人巴不得這一刻到來,十二使不等伊賀下令,飛也似的竄上前去,蓄勢待戰。正派群雄都是一般心思:「我等欠凌逍遙太多了,當得殺了凌書遙代為補償。」魔教眾人卻想:「老子夢寐以求就是今日這一刻,不要說區區你們這幾隻小貓,就算天下群雄齊至,老子也一股腦兒挑了。」 正魔兩道針鋒相對,誰也不敢有一絲怠忽,只聽擦擦擦數聲,漫天光華流轉,不少人拔出兵刃,緊握在手,空氣中充斥著肅殺之氣,漸漸劍拔弩張,立時便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正邪大戰。 忽聽凌逍遙叫道:「媽,媽,妳怎麼了?」同時凌書遙嘿嘿兩聲。群雄不約而同的循聲望去,只見薛馥跪在凌九霄墳邊,發瘋也似的扒著凌九霄墳上的泥土,凌逍遙拉著她手臂,叫道:「媽,妳別這樣,妳讓爹爹安息吧。」 薛馥恍若不聞,哭道:「霄哥,霄哥,我……我對不起你,都是我錯了,是我嫉妒心太強烈了,霄哥,你回來,你回來啊。」 凌逍遙聽她語氣又是悔恨,又是悲傷,不禁怔然,手掌力道稍鬆,薛馥已將凌九霄遺體掘了出來,摟著他上半身,嗚咽道:「霄哥,過去都是我太任性了,我知道你一直待我很好,但我卻一直跟你鬧脾氣。我……我不是有意的,我一想到你和阿苗一夕風流,就忍不住想要報復你、摧毀你、糟蹋你。對不起,對不起,霄哥,一直以來我始終認為自己愛小七遠勝於你,但你一死,我總算看清了,霄哥,一切都遲了,一切都遲了,我……我才是害死你的兇手啊。」 凌逍遙哭道:「媽,你別說了,爹爹死了,再也不會醒過來了。」 薛馥尖聲道:「不,你騙人,你騙人,小七,你爹爹還會活轉過來的。霄哥,你聽見我的呼喚麼?霄哥,你在月老廟發過誓,我們的感情要天長地久,怎麼你反而先走了?霄哥,你回來啊!我知道我錯了,霄哥,霄哥。」 凌逍遙悽然道:「媽,爹爹死了,這時候什麼都來不及了。」 薛馥恍若不聞,拔聲道:「你說的沒錯,是我害死霄哥的,是我,是我。」 凌逍遙道:「媽,妳在跟誰說話?」 薛馥喃喃的道:「我為什麼要對霄哥如此惡劣,為什麼?為什麼?對,對,我是天下最無知的女子,你說,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救活霄哥?只要你告訴我,我……我什麼都依你了。」 凌逍遙見母親呼吸紊亂,眼神失焦,又驚又怕,叫道:「霜姊姊,我媽怎麼回事?墨貍,我媽她……她,媽,妳別這樣,龍先生,龍先生。」 龍追飛凝目瞅著薛馥,突然一聲暴喝:「凌書遙,快住手。」兩道目光射了過去,只見凌書遙嘴角噙著邪佞的冷笑,緩緩伸手指著薛馥。 龍追飛順著他手指望去,還未見到薛馥,便聽凌逍遙哭道:「媽,妳為什麼這麼做?」薛馥腹部插著一柄匕首,直至沒柄,鮮血泉湧,眼見是不活了。 原來凌書遙乘著薛馥心神激盪之際,悄悄施展絕眠惑心大法,以「傳音入密」對薛馥說道:「你的霄哥永遠不會醒過來了,正因為妳是天下最無知的女子,有一個這麼好的男人給妳託付終生,妳非但不懂得珍惜,還一味糟蹋他,是妳害死他的,是妳害死他的,想要凌九霄活轉麼?那妳就死吧,一刀刺入身體,就只痛那麼一下,死吧,死吧,想重返當年輕憐蜜愛的光景,那就到陰世去吧!」 薛馥本就懊喪欲絕,只想一死殉夫,這時又受到絕眠惑心大法所攝,她非習武之人,根本克制不了,正如同一具毫無意識自主的傀儡,在袖中暗藏匕首,刺入腹中。腹部乃是要害,一時卻不得死,她凝視著凌九霄,甜甜一笑,道:「霄哥,我……我總算可以去陰間找你啦!」 凌逍遙只嚇得魂飛魄散,抱著母親上半身,伸手便要拔出匕首。墨貍叫道:「拔不得,一拔她就沒命了。」 凌逍遙悲痛逾恆,叫道:「媽,妳說永遠都要跟小七在一起,為什麼妳不守諾言?為什麼?為什麼?小七已經失去爹爹了,小七不要又失去媽媽。」 薛馥顫巍巍的伸出手掌,撫著凌逍遙臉頰,柔聲道:「小七,媽這輩子最幸運之事,就是嫁給了你爹爹;最快樂之事,就是跟小七在一起。可是,如果沒了你爹爹,也就不會有今日的小七,媽過去一直糟蹋你爹爹的尊嚴,利用阿苗的死來折磨他,甚至對他打罵兼施。我以為我恨他切骨,但沒有愛,卻哪來的恨?直到你爹爹死了,我才發現我對霄哥已愛得無法自拔,倘若他死了,我也活不了,小七,媽把一切都告訴你了,你……你要原諒媽媽。」 凌逍遙哭得肝腸寸斷,抱著薛馥站起身來,雙膝一軟,又跪了下去,泣道:「媽,我帶妳找大夫,大夫一定會治好你的。龍先生,求你救救我媽,霜姊姊,墨貍,鏡兒,清怡姊姊,你們誰來救救我媽?求你們救救我媽,求你們……求你們了……」 群雄被他悲愴欲絕的目光掃到,都是心為之酸,好些人不忍目睹,別過面去,不少女眷都忍不住落下淚來。 群雄適才見薛馥對凌九霄恨得厲害,一下子翻起陳年舊帳,極盡所能的折磨他的身心;一下子冷嘲熱諷,羞辱兼之毆打,令他毫無尊嚴自主,轉眼間卻又為他殉情,無不匪夷所思。卻有誰知凌九霄婚後對妻子千依百順,向來不忍拂逆她心意。薛馥本是一副大小姐脾氣,這時恃寵而驕,不免處處都要佔盡甜頭,認為凌九霄對她的付出都是理所當然,不料中途岔出阿苗之事,薛馥生平哪有受過如此屈辱?一哭二鬧三上吊,硬逼凌九霄趕走她母子倆。凌九霄卻不忍她母子倆淪落江湖,意圖收留,夫妻倆頭一次意見分歧,薛馥自然認為凌九霄背叛盟約,於是對他的恨就一點一滴累積下來,直到小七出世,這分恨意才逐漸拋諸腦後。 後來小七遠赴東瀛,聚仙莊便只剩下凌書遙一個子嗣,他心懷鬼胎,不斷挑撥離間,凌九霄對凌書遙始終懷疚耿耿,自是抱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心態。不料這下子又觸犯薛馥的禁忌了,薛馥向凌九霄哭訴不遂,忍了幾天,終於一怒之下返回娘家。不久父親與世長辭,讓她一夕間變得憤世嫉俗,把對父親的悲痛和對小七的思念都轉為深仇大恨,強烈的恨意蒙蔽了夫妻倆二十幾年的情義,直到凌九霄一死,她感受心痛,回首前塵,才發現自己原來愛得太過盲目了。 龍追飛恨恨的瞪著凌書遙,目光幾欲噴火,道:「凌書遙,你還有沒有人性?」 凌書遙笑道:「人?我從來就不承認自己是個人。」 龍追飛見他還笑的出來,再也沉不住氣了,仗劍向他攻來,十二使忽然攔在當路,子淵挑眉道:「龍追飛,是時候清一清舊帳了吧。」 龍追飛冷笑道:「倚多為勝,原是魔教妖人的拿手好戲,難得正魔兩道齊聚一地,各人手下見真章吧!」 子淵笑道:「好,好,求之不得。」 凌逍遙抱著母親,於身外之事恍若不見,就像四周充斥著鬥毆呼吒之聲,他耳中也只有母親的呼吸、母親的心跳。 薛馥向凌逍遙瞧了一會,又向冰鏡瞧去,道:「鏡兒,以後,小七就麻煩妳照看了……」 冰鏡噙淚點頭,道:「婆婆,妳一定要好起來,小七最不能失去妳。」 凌逍遙驀地覺得薛馥身子一顫,腦袋垂了下來,一頭秀髮散在他肩上,一動也不動了。凌逍遙大驚,忽然間好似整個世界都死了,腦海一陣天旋地轉,望出去一片淚影模糊,一夕間父母俱喪,當真沒有比此刻還要痛不欲生了。他想要大哭,喉頭卻哽住了,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他胸口熱血翻湧,噴出一口鮮血,一口氣轉不過來,伏在父母遺體上暈了過去。 凌九霄夫婦對小七的舐犢之情、糾纏幾十年的生死冤家、種種烈恨深愛、癡戀苦纏,都在今日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如此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過了多久,凌逍遙從漫漫長夜中醒轉過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根點燃的紅燭,燭影微微晃動,映得滿室輝煌,只聽一個嬌嫩婉轉的口音道:「小七,你終於醒啦!」語氣充滿喜悅之情。 凌逍遙轉睛向聲音來處望去,一張嬌美無倫的瓜子臉,正是冰鏡。冰鏡一雙清澈的杏眼凝視著他,嘴角噙著關懷的微笑,臉上愛憐橫溢,道:「你昏迷了兩天,這會兒想必餓了吧,我熬碗粥給你喝。」說著便要離去。 凌逍遙道:「妳……妳在這兒陪著我。」發覺自身睡在一張鋪著草蓆的涼榻上,身上蓋了一件薄被,冰鏡攙著他坐起身來,讓他背脊靠在床柱上。 冰鏡柔聲道:「小七,你好些了麼?」 凌逍遙陡然想起父母慘亡,心頭一酸,落下幾滴淚來,搖了搖頭。冰鏡舉袖拭去他臉上淚水,柔聲道:「公公婆婆便葬在外頭,我帶你過去。」 這茅屋座落在杏子林中,乃當年李厘為了陪伴亡妻香塚所建。凌逍遙和冰鏡並肩出了茅屋,來到凌家眾墳前,但見爹媽雙塚前後栽滿了水仙、海芋、百合、芍藥等花卉,委實費了不少功夫。 凌逍遙跪在爹媽墳前,拜了兩拜,到第三拜時伏地痛哭,待冰鏡溫柔慰藉一番,才回復平靜。 凌逍遙見林中除了自己和冰鏡,便闃無一人,魔教教眾、正派群雄、龍追飛、凌書遙,都走得不知去向,赫然連華霜、墨貍、幽夢崖門人等至交熟識也不見人影,不由得爽然若失,道:「鏡兒,大家都到哪裡去啦?」 冰鏡喟然道:「你那時不省人事,難怪什麼都不知道了。唉,正魔兩道展開一場驚天動地的廝殺,這一戰雙方勢均力敵,魔教固然死傷枕藉,正派中也不少人傷亡……」 凌逍遙吃了一驚,急道:「我三哥呢?他有沒有受傷?」 冰鏡瞧了他一眼,道:「他害死咱們家八口人命,又累你受了這麼多委屈,你難道一點也不恨他?」 凌逍遙低聲道:「三哥童年時受了重大刺激,才會性格大變,這……這一切根本就怪他不得,我相信總有一天他會痛改前非的。」 冰鏡嘆道:「你就是良心太好,才會讓人一再欺上頭來。」 凌逍遙沉默片刻,道:「到底我三哥怎麼樣了?」 冰鏡道:「你聽我說下去吧。」凌逍遙應了一聲,只聽冰鏡續道:「便在正魔雙方都鬥得筋疲力盡的時候,忽然一名黃衫少女凌空降落,悄立在刀光劍影中。此人一身東瀛服飾,年紀不過十五六歲,輕功之高,實如浮光掠影,匪夷所思。她突如其來的出場,群雄均是始料未及,兵刃去勢難收,眼見當下便要送了這少女性命,那少女卻絲毫不覺危殆。便在此時,奇異之事發生了,眾人眼前一花,那少女竟似憑空蒸發,群雄兵刃也跟著不知去向,正駭然間,卻見那少女足尖踩在樹葉上,手中抱著一把兵刃,在葉上紋風不動,飄然孑力,渾身似無半點重量。她露了這一手超凡入聖的輕功,群雄一時都忘了爭鬥,目不轉睛的瞧著她,紛紛議論這少女的來歷。」 「那少女居高臨下的睥睨群雄,目光清冷寒峻,群雄被她一望之下,均默然無聲,待她面向我這邊時,墨貍張口結舌,表情怔然,好似認識她一般。那少女見到墨貍時,冷冽的目光流過一絲詫異,隨即移開雙眸,待她望向凌書遙時,雙眸便似落地生根,再也移不開了。凌書遙不知此人是敵是友,高聲道:『姑娘看起來不似中土人氏,還沒請教如何稱呼。』那少女用生硬的漢語道:『你也會使絕眠惑心大法?』凌書遙吃了一驚,道:『妳……妳怎麼會知道?』那少女嘿的一聲,緩緩的道:『絕眠惑心大法是我爺爺所創,明眼人一看便知,你又何必故作驚訝?』」 凌逍遙本就懷疑,聽到這裡,衝口道:「松蒲島居!」 冰鏡道:「原來她芳名叫做島居。」隔了半晌,又道:「我看得出凌書遙十分緊張,瞅眼道:『原來姑娘就是松蒲歸田的孫女,那麼我該稱妳一聲松蒲小姐了。』島居冷冷一笑,凌書遙又道:『松蒲小姐惠然駕臨中原,在下未克遠迎,不知有何貴幹?』島居道:『我此趟造訪中原,主要是為了找尋一名漢人。此人當年以一部錯亂顛倒的內功典籍交換我爺爺的絕眠惑心大法,害得我爺爺神智錯亂。本來我不打算替爺爺討還公道,但此時爺爺的病勢愈來愈嚴重,幾乎無法駕馭體內真氣,我唯有越洋至此,將那漢人帶回東瀛,或許能挽救我爺爺一命。』」 「凌書遙道:『妳要找的那名漢人,名叫伊鳳,是羅剎教前任教主,當年他將內功心法竄改逆寫,向松蒲老先生交換絕眠惑心大法。此後伊鳳又輾轉將此法傳授於我,我雖然也是絕眠惑心大法的主人,卻不是妳所尋的那名漢人。』島居道:『我知道,就你的年齡也不符合,不過我見你印堂發青,眸光炯炯如炬卻又空洞,顯是你利用絕眠惑心大法為非作歹,快撩開袖子,讓我看看你手臂。』凌書遙揚眉道:『不必看了,我左臂上有個青紫色的箭頭,不斷往肩膀延伸,昨日我更衣時,已見箭頭超過手肘了。』」 「島居冷冷的道:『你只剩下一個月性命,趁早料理後事,別再繼續草菅人命了。』凌書遙道:『我早將生死置之度外,這一個月,對我來說已算是足夠了。』島居道:『你雖然尚有一個月壽命,勸你最好不要肆意殺人,否則壽命將會縮短,從一個月縮到彈指七天也說不定。』凌書遙嘿嘿一聲冷笑,伊賀急道:『島居小姐,我弟弟還有救麼?啊,就是跟妳說話的這位年輕公子。』島居道:『別傻了,濫用絕眠惑心大法不但藥石無救,臨死前還必須承受一番非人的折磨。各人有各人的業報,絕眠惑心大法,就是最公正的主宰者。』」 「凌書遙道:『妳來此便是為了向我示警麼?哈哈,從小到大,什麼慘絕人寰之事我都經歷過了,區區一個絕眠惑心大法,難道我就得受制於它,棄暗投明,改邪歸正麼?』島居正色道:『千萬別小看正義的力量,倘若你再不悔悟,多行不義,終有遭報之日。』凌書遙哈哈一笑,道:『放……』底下的那個……那個字尚未發出,突然大叫一聲,身子蜷曲,俯伏在地,顫聲道:『妳……妳做了什麼手腳?』島居冷冷的道:『這是絕眠惑心大法其中一項法門,叫做碎魄劫,倘若你日後妄殺一個好人,你體內的真氣就會不斷劇增,終至身體承受不住而爆炸為止。嘿嘿,個中痛楚那是不必說了,死後的模樣,由你自行想像吧!』凌書遙咬牙道:『妳……妳……』伊賀怒道:『快解了妖法。』島居嘿的一聲,斜睨他道:『你要不要也嘗嘗絕眠惑心大法的滋味?』」 「伊賀臉色微變,道:『我這裡人數眾多,隨便一人都能擺平妳,識相的趕緊化解我兄弟身上的妖法,我便不來跟妳計較這筆帳。』突然之間,眾人眼前一花,伊賀臉頰多出一道掌痕,手中單刀不翼而飛,島居已不知去向。正派群雄轟然訕笑,魔教眾人又是羞慚,又是驚怒,近千人環伺之下,竟不知島居何時竄至魔教群中,在伊賀臉上摑了一掌,奪走他拿手兵器。伊賀當眾受此大辱,凌書遙又中了絕眠惑心大法,魔教眾人當著正派大敵之面栽在一介荒島孤女手中,顏面盡失,銳氣大挫,不打沒勝算的仗,當下便鎩羽而歸。魔教方走,正派也跟著風流雲散。」 冰鏡說到這裡,又道:「清怡姊姊、墨大哥他們很是掛念你,見你昏迷不醒,都留下來不走,後來華姑娘、墨大哥說要陪同龍先生走一趟絕情嶺,向袁前輩求治解毒。幽夢崖那邊有要務在身,順道跟著去了,倘若你早一日醒轉,便能替他們送別了。」 凌逍遙聽畢,愀然不樂,跪倒在父母墳前,雙手合十,低聲道:「爹媽在天之靈,需保佑龍先生平安無恙。龍先生對小七恩深義重,小七得以洗刷罪名,全是龍先生的功勞,只求魔教妖人別再滋擾他,一切罪過,都由小七承受。」 (素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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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武俠奇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