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要討論杜公與二十世紀歐美「漢學典範大轉移」的關涉,需先對漢學的歷史,做一個簡單的回顧。
「漢學」做為一門學科,始於何時?有「十三世紀」說,有「十六世紀」說,也有「十八世紀」說或「十九世紀」說,聚訟紛紜,莫衷一是。(註六)
然而,時至十九世紀末葉,西方諸國始有大學漢學講席之設立,並開始有權威性專業學報之出版,則為不爭之事實。當時正是「殖民時代」的全盛時期,漢學講席與漢學學報,全在歐洲,至於北美與澳洲之後續跟進,則主要是二十世紀的事情了。以大學講席而言,1814年法蘭西學院設立漢學講座,1875年荷蘭萊頓大學設立漢學講座,1875年英國牛津大學設立漢學講座,1888年英國劍橋大學設立漢學講座,形成了規模。以學報而言,1889年法國高第(Henri Cordier,1849-1925)與荷蘭施古德(Gustaaf Schlegel,1840-1903)共同創辦的《通報》,出版至今,仍是領域內的權威學報。
換言之,通過以上的種種,漢學研究的格局,十九世紀末,已經在歐洲跨國形成。在當時的大學體制中,漢學是「東方學」(Oriental Studies)的分支,與「古典學」(Classis)等科系為鄰。同屬於「人文學科」(the Humanities)的一個組成部份。從此出發,到二十世紀初,乃是「漢學」的學門「典範」在歐洲的「形成期」。
這個「形成期」,是通過歐洲內部諸國各自的漢學「小」傳統的典範互相激盪與轉移,經過一個相當時期的「磨合」與「互補」,而逐步完成的。舉例來說,法國有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1945)的以中西交通史為中心的考古與語文考據的傳統;德國福蘭閣(Otto Franke,1863-1946)的通史傳統;瑞典高本漢的音韻語言學傳統;荷蘭有施古德的以秘密會社與娼妓史為對象的社會學傳統,與高延(Jan Jakob Maria de Groot,1854-1921)的以民間宗教習俗為對象的人類學傳統;英國翟理思(Herbert Giles,1845-1935)的文學史傳統等等。(註七)正是由於這些傑出「小」傳統的細流匯聚而成江海,形成從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以歐洲為中心的漢學「典範」。
如果用非常粗線條的視野來觀察,這種從十九世紀開始在歐洲型塑完成的學門「典範」,一直延續到二十世紀上半葉的二次大戰前,仍然是西方漢學的主流與正宗。換言之,雖然從二十世紀初葉開始,美國的漢學研究,蓬勃興起,然而要等二次大戰以後,它才逐步取代歐洲漢學,得到領導世界漢學發展的主流地位。而這一變化的關鍵之一,就是所謂二十世紀歐美漢學的「典範大轉移」。
二十世紀中葉,從二次大戰的勝利到今天,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人類的整個知識與學科的結構,也隨之發生了改觀。在此期間,西方的主流大學與研究機構,推動了這一場學科的轉變。在科技理工領域,一系列原來聞所未聞、想不敢想的新學科,如原子物理、生命科學、電腦工程等,應運而生,把世界疆域的邊線,拓展到前所未有的範圍。在人文社會領域,種種新主義與新學派,如存在主義(Existentialism)、結構主義(Structuralism)、解構主義(Deconstruction)、新史學(New History)、符號學(Semiotics)等,如雨後春笋,此起彼伏,打破了原有的學科分界線,以跨領域為時尚,重新進行學門與智識的結構的整合,令人眼花撩亂,目不暇接。在這樣總的歷史氛圍中,隨著時間的推移,就整體實力而言,美國的高等教育成了西方的典範,而其代表性的大學成了西方的旗艦,與歐洲的主流大學有了新層面的互動交流。
戰後的美國大學在人文社會科學的結構重整過程中,「漢學」搖身一變,從一門主要與「古典學系」等科系為鄰的「冷學問」,蛻變為跨學科的「區域研究」(regional studies)中的「中國研究」(Chinese studies)的「熱學問」,與歷史系、社會學系、政治學系、藝術史系、比較文學系、地理學系、宗教學系有複雜交涉,其所跨越的學科,已遠遠超出了「人文學科」(the Humanities)的範圍,而開始進入「社會科學」的更開闊的新領地。「中國研究」的對象關懷,也從以前的「古代」為主,轉變到了「古」、「今」並重,甚至「近現代」為主。在這樣的背景中,原來作為「東方學」的分支,而與「古典學」科系為鄰居的「漢學」,為了適應變化中的大學的新的智識與學科結構,就不能不經歷一番「典範」的大轉移。
(註六)各說之紛紜,此處未能詳,容今後在上述長篇論文中細談。
(註七)本節以上部份內容,我曾在其他論文中強調,參筆者〈高羅佩與「物質文化」--從「新文化史」視野之比較研究〉,《漢學研究》27.3(2009),pp.321,335-3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