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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7/30 07:19:21瀏覽785|回應0|推薦0 | |
解釋歷史與錢穆的治史求通 今人論錢穆雖多講其破漢宋門戶的基本學術理念,然而錢穆治史在兼采漢宋的基礎上始終更強調「不知宋學,則無以平漢宋之是非」(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自序」,2頁,商務印書館1997)。按理,他應該能接受陳寅恪式的學術思路才對。那麼,他何以又批評陳寅恪的文章「多臨深為高,故作搖曳」呢?我想,這一方面可能與傳統史學的「才、學、識」之爭有關,另一方面更有當時史學界史料學派和史觀學派學術分歧的影響。 自唐代史家劉知幾提出治史「才」(撰述技巧)、「學」(知識累積)、「識」(判斷與斷案)兼得之重要與困難這一悖論以後,尤強調「史才」之難(《史通》卷九「核才第三十一」),歷代史家也對此常有感慨。錢穆在給余英時的信中反復交代的就是史學文章的寫作問題,甚至到上世紀70年代出版《中國史學名著》後與嚴耕望通信時也依舊關注學術文章的寫作問題(嚴耕望:《錢穆賓四先生與我》,《治史三書》,295頁,遼寧教育出版社2006)。今天我們讀錢穆的文章,尤其是將之與陳寅恪的文章對讀,一個非常直觀的印象就是,錢穆的文章流暢顯豁,陳寅恪的文章則哽咽多轉折。說白一點,錢文好轉述史料,而陳文多直接引證。轉述相對直接引證而言,寫成的文章自然「簡淨」(此系錢穆致陳寅恪函所作的自我評價,見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228頁,三聯書店1998)得多。陳寅恪的著作不僅多直接引證史料,同時還伴有對史料的考辨察查,所以這樣也就自然使得其文章不僅不夠「簡淨」反而更顯「專深」了。這應該是其招致錢穆批評的一個原因。但是,潛藏在這番文章寫作技巧之辨的背後,更有二人當時對所謂「史觀」問題的不同思考。 錢穆雖以《先秦諸子繫年》這樣的考據之作登上中國現代學術的舞臺,但他很快即對上世紀30年代以傅斯年和史語所(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為代表的主流史學界——即專注於史料整理和考訂的「科學派」(亦稱「考訂派」)作風深為不滿,而且這種不滿牽帶他因1948年中央研究院院士評選未能入選而產生的心理隔閡一直保持到老(嚴耕望:《錢穆賓四先生與我》)。 在寫於30年代上半葉、出版於1939年的《國史大綱.引論》中,錢穆不僅批評了「考訂派」「史學即史料學」的主張,同時也明確強調歷史資料與歷史知識的不同: 「歷史知識」與「歷史資料」不同。我民族國家已往全部之活動,是為歷史。其經記載流傳以迄於今者,只可謂是歷史的材料,而非吾儕今日所需歷史的知識。材料累積而愈多,知識則與時以俱新。歷史知識,隨時變遷,應與當身現代種種問題,有親切之聯絡。歷史知識,貴能鑒古而知今。至於歷史材料,則為前人所記錄,前人不知後事,故其所記,未必一一有當於後人之所欲知。然後人欲求歷史知識,必從前人所傳史料中覓取。若蔑棄前人史料而空談史識,則所謂「史」者非史,而所謂「識」者無識,生乎今而臆古,無當於「鑒於古而知今」之任也。(錢穆:《國史大綱》(修訂本), 1-4頁,商務印書館1991) 他並不否認史料的重要性,但更強調要從史料中覓取史識,二者有手段和目的之別。就此而論,他與陳寅恪的主張相近,而不同於「考訂派」——儘管錢穆對後者治史方法或有誤解。然而錢穆又提出,「時代既變,古代所留之史料,非經一番解釋,即不得成為吾人之知識」(錢穆:《關於夏曾佑〈中國古代史〉的討論.敬答海雲先生》,轉引自陳勇《錢穆傳》,174頁,人民出版社2001)。因此,錢穆並不像陳寅恪那樣借由考訂、整理史料來尋史識,而是認為當下史學的要務即在於重新解釋、「翻新」歷史,以講明適合當下需要的歷史知識:「我們須得自己有新研究,把研究所得來撰寫新歷史,來貢獻我們自己這個新社會。這是我們所需要的史學。當知歷史誠然是一往不返,但同時歷史也可以隨時翻新。」「歷史是可以隨時翻新改寫的,而且也需要隨時翻新改寫的。」(錢穆:《中國歷史研究法》, 13、15頁,三聯書店2001) 如何解釋、「翻新」歷史以提供新的歷史知識?錢穆想說的是,要研究並撰寫「簡單而扼要」的「自尚書以來下至通志一類之一種新通史」,而這種「新通史」又需具備兩個條件:一是「必能將我國家民族已往文化演進之真相,明白示人,為一般有志認識中國已往政治、社會、文化、思想種種演變者所必要之知識」,二是「能於舊史統貫中映照出現中國種種複雜難解之問題,為一般有志革新現實者所必備之參考」(錢穆:《國史大綱》,8頁)。顯然,在錢穆所說的兩點中有一個共同的觀念——即關注文化之「演進」與舊史之「統貫」,按照今人的話來說,即尋求一種對於已有歷史的縱貫的宏觀照察,系觀衢路而非照隅隙。 在錢穆強調不斷重新解釋歷史的背後,我們隱然可見克羅齊名言「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的影子。這固然確證了史家的當下關懷和史學研究中排除先見的困難,但就當日之史學而言,這種解釋、「翻新」歷史的著史方法,顯然很難做到陳寅恪所說的對眾多史料作「有統系與不涉附會之整理」,而這一點又理該成為今日全國大學講授通史抑或一代專史的前提(陳寅恪:《吾國學術之現狀及清華之職責》,《金明館叢稿二編》,361頁)。對此,錢穆於1936年9月撰寫《略論治史方法》一文,明確表述了與陳寅恪不同的看法: 治史而言系統,固非易事。然若謂歷史只是一件件零碎事情之積疊,別無系統可求,則尤屬非是。或謂國史尚在逐步整理中,遽言系統,未免過早。今日急務,端當致力於新材料之搜羅,與舊材料之考訂,至於理論系統,暫可置為緩圖。此說亦可商。歷史範圍過廣,苟非先立一研尋之目標,以為探討之準繩,則史料盡如一堆流水賬,將見其搜之不勝搜,將終無系統可言。……竊謂治史者當先務大體,先注意於全時期之各方面,而不必為某一時期某些特項問題而耗盡全部之精力,以偏見概全史。當於全史之各方面,從大體上融會貫通,然後其所見之系統,乃為較近實際。其所持之見解,乃得較符真實。而其對於史料之搜羅與考訂,亦有規轍,不致如遊魂之無歸。治古史本求通今,苟能於史乘有通識,始能對當身時務有貢獻,如是乃為史學之真貢獻。不致將史學埋沒於故紙簏中,而亦不致僅為一時之政客名流宣傳意見之利用品。(《中國歷史研究法》「附錄」,152-153頁) 很顯然,錢穆所說的「亦可商」針對的正是類似陳寅恪上述一文提出的治史思路。後者更強調由考訂史料進而尋繹史識、把捉歷史的整體走向;而錢穆則傾向於「先務大體」——「先立一研尋之目標」,「以為探討之準繩」,對史料作有統系的整理。畢竟「歷史範圍過廣」,史料也確是「搜之不勝搜」的,錢穆這話也是有道理的。但實際上,任何史家在駕馭史料之先未嘗沒有某種前在的史觀,歷史研究最終追求的還是一種「有統系」的知識。就此而言,錢穆與陳寅恪應該是一致的。只不過,陳寅恪始終對「先務大體」的整理方法是否能做到「不涉附會」保持警惕,故終其一生很少涉足於此。錢穆則不然,他一生以通人之學自期。1941年4月28日,他在成都江蘇省同鄉會講演「我所提倡的一種讀書方法」時就講到:「現在人太注意專門學問,要做專家。事實上,通人之學尤其重要。做通人的讀書方法,要讀全書,不可割裂破碎,只注意某一方面……」(《治史三書》,266頁)。這種「通人之學」的理想,顯然也成就了今天錢穆作為本世紀難得一見的「通四部之學」的「通儒」形象。但是,錢穆過於看重這種「通」,或者說急於要打破當時佔據史學主流的「考訂派」之「不通」,又使得他不自覺地誇大了史觀的重要性,從而陷入陳寅恪曾批評的「新派」史學研究者的行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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