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二月,印刻文學生活誌的二月雜誌,刊載了我的一篇短篇小說。這篇小說是今年剛完稿的長篇小說《烽火悲歌》的第二個章節,因為章節獨立完整,故先單獨發表。有因為文章內預留了後續發展的幾個伏筆,未來朋友有機會閱讀全篇小說時,應該又會有不同的感受。即將付梓,先貼上來討罵!分四部分,一次刊載!
《圍獵》
一六四0年三月
黎明時分,曠野的空氣顯得濕凝、涼意。東邊太平洋海上已經出現了一長條縫隙的華白,灰濛卻清楚地與周邊的灰黑有所區隔,橫向開裂成一片灰黑布幕似的,使不經意地流洩出了背景的灰白顏色,那樣的隨性、自然開裂。不多時,那灰白背景逐漸擴大、變長,而邊緣的雲絲開始染上了淡淡的黃或橙色。一棵有著三兩粗大枝幹的樹影,剪紙似的、版畫似的輪廓正浮凸在這微弱光影中;在一整遍還淡淡漫瀰晨霧的荒埔草原上,顯得孤立卻掌握全局似的俯瞰、凝視眼前的一切景象。
順著樹幹往上,第二枝指向南方的枝幹杈椏處,跨坐著一個漢子的身影,一動也不動地專注盯視著南面草原;而南面,此刻,除了夜空中還掛著大小不一的,數量多卻還算不上「繁多」的星星;地面則尚未自霧幕的遮罩與晨曦未明的暗夜中顯影而出。整個四周除了蟲鳴以及幾個灌木叢中拼命叫嚷的麻雀群,還有那漢子頭頂上偶而嘎鳴一兩聲的三兩隻夜鷺。
一隻夜鷺忽然呱叫然後振翅飛出,引起樹梢一陣騷動,
「呸!」那漢子輕輕咒罵了一聲,目光沒偏離南方,只揮過右手掌抹去剛剛啪落在額頭的一沱濕熱騷臭的鳥糞。
那漢子想起了昨天傍晚在村子口外,大巴六九溪南岸灌木叢的苦苓樹下,也是這樣地在頭頂上挨了一隻大烏鴉的糞便,他不自覺地裂了嘴笑了笑。
「她可真是迷人啊!」他瞇起了眼睛輕輕的說,心口一陣怦然亂跳,耳根子便熱了起來。
昨天傍晚入夜前,這漢子由部落東北面的撒弩儂(註:地名,與今之下賓朗隔溪床相對之地)查看陷阱走回部落,正巧看見幾個巴拉冠的小伙子鬼鬼祟祟地蹲屈著躲在灌木叢中,安靜地、專注地向著溪水處張望。正待出聲喝斥,忽然警覺前方有異,他好奇地順著他們的眼光望去,卻看見灌木叢外約五、六公尺處的溪水邊,有幾個女人正光著身子洗澡。天色已經灰暗,加上所站的位置被樹葉枝幹遮去了不少的視線,他無法辨認出那些女人是誰。基於「巴拉冠」的禮儀教育,他本能的想移開視線並斥責趕跑這些小伙子,卻忽然瞥見部落第一美女路格露也在其中,裸露的身子左側背向著這些偷窺者;但即使只是側背,也令這漢子醉迷,他呆住了,呼吸不自覺地變得急促濃重。
傍晚入夜前「法魯古」溪的溪水,乍暖還涼,幾個女人或蹲屈或跪坐在溪床上分流而來的溪水裡,正開心的閒聊,還不時以曬乾了的瓜瓢舀水淋身,完全沒警覺到這一群男人的無禮侵犯。但幾個小伙子警覺背後有人,忽然同時回頭看見站在身後的漢子;霎時,無不驚得慌亂了手腳起身,騷動了他們藏身的灌木樹叢,沙…拆…枝葉摩擦、碰觸回彈聲,擾得那漢子身後的苦苓樹上頭的幾隻烏鴉呱嘎飛離,幾顆濕糞啪啪地咂在那漢子頭上。那漢子火了,正待開罵,灌木叢外已經響起了一個尖唳的女人聲:
「站住!你們這些色鬼,誰都別跑!都給我站在那兒!」
那漢子定睛一瞧,一個女人,身體遮擋在灌木樹叢外,只露出頭顱怒視著他們;而其他女人早已順勢將身體埋在水中,路格露只撇過頭瞪了他一眼,隨即轉過頭而去。
「好啊!你個西卡兒,規矩都要讓你給壞了,這裡是什麼地方?這是什麼時間?你們在幹什麼?要率隊打仗你躲起來,帶著一群小畜生偷看女人洗澡你倒行啊!照你這個沒出息樣,我看你身後的苦苓樹枯萎、重生三次,你也休想得到路格露的歡心,呸!你個不中用的東西!」另一個女人也跟著出現在灌木樹叢外,吼著那漢子。
「我……」這名叫西卡兒的漢子頓時語塞,他認出那個女子正是向來不給他好臉色的伊媚,火氣順勢爆發了,對著那一群小伙子吼開:
「你們這些猴崽子,還待在這裡幹什麼,都給我回巴拉冠,看我怎麼修理你們!」聲音在村子口外大巴六九溪床上潑灑。
啪啦拉……剛才飛離的夜鷺又重新飛回,引起西卡兒上頭的幾隻夜鷺的騷動;但西卡兒跨騎坐在向南的枝幹上,仍然一動也不動的專注著望著眼前景物的變化。
夜空已經褪去原有的黑,像是一片黑得無光彩的布匹,遮掩住一整塊有光暈的平板,而隱隱掩掩中有了暉光曖曖,使得稍早滿夜空的星群幾乎消失,只留有幾顆向來明亮地、敢於相伴皓月的星辰。地面上,景色曈曨,薄霧已經散去大部分;餘留的、淡淡絲絲的霧氣,折射著東邊映來的晨曦,讓幾叢羅列在西邊靠近部落位置的高大刺竹林清楚的顯映;極目望去,由五節芒連遍生長而成的荒埔草原,在較近距離的區域,已經可以辨識得出上層的葉稍尖末。
西卡兒轉頭向左側,只見東方海面上空,已經白華一片,上層幾爿雲帶,由橙轉紅;而雲帶間、幾塊殘雲的間隔中,出現了零星的火燄靛紫色;海面上潮湧隱約可見,陸地上越往東邊曙色越明。
「還有點時間!」西卡兒喃喃自語,頭又轉回南面。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繫在腰間的打火石具,看了看豎在前方尚未點火的長火把,又握了握橫置在兩腿間的短火把,稍稍挪動了一下身體。屁股隔著布裙與粗礫的樹皮磨蹭一兩下的感覺讓他覺得安心、實在。稍早,他選擇這一棵約兩個成年人環抱粗的高大苦苓樹,看重的就是它粗礫的表層,可以讓人穩穩地待坐在上頭不掉落;另外,苦苓樹細小的葉片和淡藍碎白的花朵,綻放、落地後視野不受影響也是原因。
西卡兒昨天無意間闖進女人洗澡的地方,觸犯了部落的規範,也違反「巴拉冠」男子未經允許不得接近那個區域的規定,挨罵受責難自是難免;但「率眾偷看女人洗澡」的指責,對他而言可就嚴重了。雖說他俊美、勇猛,是受部落女人歡迎的單身男子,過去也經常忍不住會踰越這個規定,滿足自己對異性的幻想;但是這一回,路格露在這群裸身洗澡的女人當中,西卡兒可不願忍著吞下這口氣,默認自己是「率眾而為」。昨天不便對伊媚發脾氣,回到「巴拉冠」後,便狠狠地修理了那一群小伙子,同時邀集了幾名平日一起狩獵的夥伴混合編組,準備利用今天清晨圍獵一頭鹿,作為賠罪與洗清自己是懦弱的指控,希望能扳回一點路格露的好感。
「枯萎、重生三次?」西卡兒想起伊媚昨天的怒叱,嘴裡不自覺嘀咕著。
胯下的苦苓樹,少說也四、五十年的樹齡,真要枯萎、重生三次,也得要一百多年,誰活得了那個歲數啊?美麗的路格露心裡到底在想什麼?撇過頭看他的那種眼神究竟又代表什麼意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