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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06/09 00:44:29瀏覽2055｜回應8｜推薦26 | |
| 女人在廚房點燃了一根煙，一屁股靠坐在流理台邊上。白煙嬝娜，罩著一張鼻翼外側浮了兩道法令紋的臉，男人深刻地記得她當年的年紀甚至模樣。當時她不抽煙，長髮流瀑般披在肩後，是瓊瑤小說女主角的少女時代版，那是好陳舊的記憶了，陳舊到那記憶的腐臭裡還帶著些許霉味。
「你怎麼染上煙癮的？」男人問，女人吞吐一口煙霧，乜斜著眼，也不望向他，逕自就說了: 『離婚前一年吧？我們總是大吵，相處更難了。』 她的孩子在客廳玩著電腦上的俄羅斯方塊，是白白淨淨的小女生，女人卻說，小女生跟自己小時候一樣，霸道又愛耍脾氣。男人專治霸道的女人，他挨去坐在小女生身旁，也學著玩起俄羅斯方塊，男人知道自己的心機，女人也知道，一根煙抽完，她又點起了另一根。 男人和女人是遠親，初見面那年，女人五歲，男人十一。男人七歲死了媽，到處在親戚家寄居，那年輪到大他十五歲的大哥照顧，大哥在三重租了地方，開了整燙廠，每年機關學校制服旺季，夾帶著嗆鼻氣味的新衣一堆就是一個天花板高，他寫完作業就要來幫忙，心不甘，也不能說在臉上，從小他就知道察顏觀色，只有那樣，他才能讓人賞好臉色。 女人小時候就是個美人，初見時，她綁了兩條小辮子，穿著花花裙，小公主般湊在媽媽身，水汪汪的大眼睛轉呀轉，大人見了都忍不住摸摸她的頭髮或擰擰她臉頰，『小公主啊小公主啊!』直喚著，男孩害生，大人起鬨要小女孩帶男孩去玩，他的面頰竟然滾燙，嫂子眼尖瞧見了，也不理會他的無地自容:「唉唷! 這樣就害臊了，怎麼這樣沒用啊？」。 幾年後男人和女人又見面了，這時她上了小學，出落得更標緻，每每出現在親友聚會場合，明明就是舞台小明星，但女人彷彿不再是乖巧地挨在母親身邊的那個小女孩，她很恰，能爭的事從不放手，幸好長得討人喜，大人小孩都不計較她。 他們經常在觀音山腰上一處老三合院碰面，那是男人嫂子的娘家，嫂子兄姐十幾人，每回上山探親，孩子總有二十幾個，大人忙著下廚或撿紅點，小孩就在半山果園裡鑽女孩恰，從不讓人佔便宜，但她漂亮又活潑，向來有其他男孩討好，他選擇畏縮，遠遠地見男孩爭相示好，還起了妒意。 男孩那時候起，發現自己好喜歡女孩，稻埕前幾株玉蘭花樹鬱鬱悤悤，他會悄悄爬上樹去幫女孩摘，再默默送給她，女孩不知是懂還不懂，取了花，笑了笑，連聲謝謝都沒說。玉蘭花謝了又開，他們的年少歲月一謝去就不回頭。 兩個人再見面時，男人已經當了兵，軍旅生旅苦悶，他寫了信給她，問起現在的生活，女人回信了，那晚他們相約，四目交會，從她的眼珠裡，他彷彿已經瞧見她提早告別少女歲月的滄桑。 『你可以牢記我，雖然你牢記的是過去的我，這個牢記的意義已經不存在。』女人含笑說著，胸膛卻貼上了男人的。男孩成了有自信的男人，女人卻不再是懷念中的女孩。那晚她已計算周全，父母親和妹妹都遠行去了，她的家今晚是能容他睡眠的。 男人去了她的房。他記起穿著花花裙的小公主，天真無邪地坐在沙發上的往事。那晚二人同睡一張床，但一夜衣冠完整，他覺得自己這生是來照顧她的。 男人從回憶裡猛然回神，女人扔了煙頭，打發女兒去洗浴，緩緩靠了過來，一頭埋進他懷裡，他捧起她的臉端倪，轉溜著水汪汪大眼珠眾一張臉，明明還是一樣的神韻，只是抹在立體且依舊潤透的體膚上的滄桑，夾藏著老煙槍的吐吶，竟然讓男人一口氣險些沒喘過來。 憋在懷裡那口氣，一如蓋棉被純聊天那晚之後不到一年，他就收到她寄來結婚喜帖那日一般糾結。其實是想與她相處一世的，但是追求者眾，如何在爭相示好的男人間周遊，她向來有心得。接了帖，他還是告了一天假前去，坐在車水馬龍永和鬧區裡一間江浙菜館落地窗旁，目睹行禮如儀的每個細節，竟像許多年前她在稻埕上玩扮家家酒那時的情節。『你駕馭不了她的。』他暗暗嘲笑著那時還多金的新郎官，失落中居然多了一份篤定。 幾年後，他也結了婚，再過了許多年，他又落了單，前妻發現他私藏多年的一疊信件，是二個青梅竹馬的朋友魚雁往返多年各自結婚後被刻意保存下來為了追憶青澀時光像愛情又不像愛情卻無比美好回憶的憑藉。一對夫妻為了一個冷卻了甚或不曾熟過的感情不停爭吵，最終簽了離婚協議，連兩個孩子的安定與幸福也一併賠上。 女人和她的愛人也只多愛了兩年，期間她的愛人丟了高薪的工作，執意去中國闖蕩卻因為感情荒唐弄得精神萎靡歸來，霸道的她原本容忍他的縱慾，但他不能容忍她的寬容，他深信她的寬容來自於她也背叛的心虛，霸道的她怎麼不會背叛？從愛到不愛的轉折回想起來，也只是幾個爭吵之後的事。女人說，愛很弔詭，沒有婚約的愛可以如汪洋一般包容，有了婚約的愛的僅容涓流。婚約很脆弱，因真愛而簽署的婚約夢幻得不像一張紙，因假愛而簽署的一碰即碎。 她數落著前夫的種種，訴說婚約的不可信，男人的手順著她背脊下探，忽然一陣哆嗦，他在心裡問她 : 『如果當年結婚的是你和我，是不是也一樣怨懟了 ?』女人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機，她沒說，她向來擅長看破男人，小時候男孩送她玉蘭花時情竇初開的情慾她怎會不解？她不解的是自己，一個年輕時讓拜倒石榴裙下無數男人神魂巔倒的女人，為什麼才有了法令紋，就溢散了凋萎的氣味？ 怨懟來自於摸透了床邊人，他寧可不要她牢記，牢記是一個難以掙脫的牢籠，善於查顏觀色的他，始終相信那晚和衣共枕是青梅竹馬兩人今日還能在懷抱裡取暖的關鍵決策，戀愛沙場上的老手了，最留戀的竟還是陳年的霉濕的回味，回味滲入了Marble Light，花花裙和小辮子四十年後換成一張熟透之後不再緊繃的膚，女人失掉婚姻，意味著貴婦般的日子已如昨日雲煙，她原本可以倚仗眾多昂貴的抗老保養品延緩枯謝，如今也無能力再迷信，只剩吞雲吐霧時的記憶，足堪讓她回味多金歲月的美好。 『你可能再愛我一次嗎?』女人問，她似乎沒理會女兒洗浴完踏出淋浴間正好聽到這個問句時的驚異神情。『媽咪你真的很不要臉耶! 』她板著臉斥退女兒，等候男人說話。男人想起那朵三合院前摘下的玉蘭花，捧起她的手，閉起眼在她手背上親吻，他用了一輩子去等她，只要點頭，宿願就能得償，此時他卻寧可在失憶的黑洞窩藏，是對她的霸道遲來的反擊。 睜開眼，他鬆開她手。『回到過去，我們就愛! 』男人淡定地說，心中鬆快自由。女人低下頭，煙盒裡再抽出一根煙點燃。男人望了望煙霧中她模糊的面容，轉身離去。他順手關上鐵門，也關上大半生的懸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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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創作｜散文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