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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博允走進新象辦公室裡召開記者會的小房間,我楞了兩秒鐘。他一轉頭,發現我帶著些許不安與意外的眼神,也楞了兩秒鐘。
我沒有預期他會出現在這場記者會,這是他兒子許維城的場子,也許他不打算來的,偏偏兒子被事情耽擱了,沒能趕上時間,臨時請老爸出馬。
他先出了手,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只能被動接招。
我們在眾目睽睽下,握手。這一刻,我本來已經不預期會在五年十年內來到。他先張嘴說:「咦?你怎麼消失了那麼久?」我苦笑,知道他要的答案不是這中間的曲折與答辯,而是我對那件事情的態度。於是我說:「那件事,我很抱歉。」
他隨即接口,厚實溫暖的手掌緊緊扣著我的掌:「你知道,我承受家族多大的壓力嗎?」他的頭髮,又比三年前白了,但是遺傳自祖父許丙的英挺面貌,仍然散放足以迷倒女性的魅力。「還好我小叔叔過世了,過了一陣子才又好好看了你寫的,老實說,也還好啦。」
我盼望這場對話還能繼續著,但是其他記者喚走了他。接著,兒子來了,他把舞台還了,一聲不響地退離鏡頭,那個曾經只要有他在,不會有人爭奪得走的世界,他已退讓。幾天之後,新象辦30週 年慶 ,華山藝文特區會場上冠蓋雲集,馬英九、連戰、林懷民、施明德、林明成全衝著他的面子出席,鎂光燈的焦點依然在他身上。交棒或退讓,都不是一時半刻成就得了的事。
該說說那件事了。
好些年前,透過總統府顧問黃國俊認識許博允,我說想寫他家族的故事,要請他當說故事的人,他欣然允諾。
我們有時候在當時還在信義路上的新象辦公室訪談,有時候則會選在附近的泰平天國,邊吃泰國菜,邊聽他講述祖父許丙的事蹟,或在信義路僑福花園廣場樓下的紅利餐廳,喝場下午茶,聽他開講新象在台灣藝文界的豐功偉業,和一路賠錢的委屈辛酸。
許丙、許博允、新象,還有和他們相關的人所組構的橫跨偽滿州國和中華民國在台灣時期的故事,既多又好聽,我總是聽得意猶未盡,一次談完,再約一次,而往往為接洽表演團體演出和籌款而忙得不可開交的許博允從來不曾拒絕。黃國俊有一天告訴我:「他喜歡你聽他講故事的真心。」
採訪結束,我費了很大的功夫把故事寫出來。他和身邊的親友跟我說了太多真實而對他自己殘忍的事,我可能該迴避或修飾,而我沒有那麼做。我們約在晶華酒店,出刊第二天,他還帶了父親那一輩唯一還健在的小叔叔許敏欣一道來。
許敏欣對我處理發生在四十幾年前一件許家往事的手法有意見,動了一點怒,偏偏許博允也認為我拿捏失了準,把他千金一擲,邀請Mstislav Rostropovich等表演者卻賠得淒慘的批評寫得太不堪。期許愈深,失望愈大,然而我沒肯低頭。兩個多月採訪期間建立的短暫友情,這時正式決裂,他站起身,拉了許敏欣,怒氣沖沖離開晶華。
黃國俊曾經試圖當和事佬,但是枉費功夫;幾年間我也試圖打電話給他,他總是在說了:「沒什麼好講了啦!」之後,掛斷電話。其實,他太值得大家敬重,在他面前,太多人話只說三寸,我總覺得話說得重一點,大不了傷你一寸,卻讓你知道別人不說的七寸,都是敬重你,珍惜你對台灣的價值。
這些年,沒能和他把關係修好,一直是我心裡沈重的負擔。紅潮時,他擔任副領隊,瞭解他的人會知道,那是一個合乎他理想性格的選項,只是我始終覺得,他實在無需在那種場合拋頭露面,台灣社會歉咎他的已經太多了。
雖然這些年來訪問過的大人物也不少,工作完結,交情通常也就畫下句點,我從不喜歡攀權附貴,一直惦掛與他之間的誤會如何化解,是因為他的人生有太多驚豔的故事,我還沒有聽完。
他是社會名流,我是社會地位愈來愈不堪的媒體人,這是個不對等的惦掛。然而,我們也許真的會再去吃頓泰國菜,喝一次下午茶,我不會再掏出筆記本,他也無需再提防。啊!抱個胸,翹個二郎腿,靜靜聽他講那些或悲情或歡喜的故事,絕對是一大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