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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7/02 19:54:41瀏覽4529|回應6|推薦35 | |
我在高雄市中正一路、輔仁路口附近的公車站牌徬徨了十秒,立刻被他的眼神逮住。他理了顆山本頭,圓滾滾的大臉藏在黃色計程車前擋玻璃後方,虎視眈眈地守護著他的獵物。 中午一時,南台灣暴烈的太陽公公隨時可以要了你命似地曬著,我一早便從台北搭高鐵南下,剛剛結束一個採訪,正準備前往高雄市立美術館那頭,拜訪一家建商。時間充裕,本來打算搭公車,像我喜歡在其他國家陌生的大城市那般以緩慢地速度移動來化解陌生一樣,但是計程車招呼站就在站牌前五公尺,一察覺他的虎視眈眈,我竟不自覺地主動移上前去。啐!毫無求生意志的獵物。 「美術館。」我說。他打了方向燈,才駛出停車格便說話了:「外地人吧?從這裡搭公車去美術館,要換兩班車,很麻煩!」他遞來一包檳榔,我揮揮手,謝絕了他的好意,他沒死心,等候紅綠燈時,偏過頭推了包香煙過來,我說:「歹勢!嘸呷!」他滿臉狐疑,像是發現外星人,賊賊地笑著,說:「查某呢?」我有些不高興,但出門在外,勢單力薄,加上跟計程車運匠鬧不愉快,等會兒來個時速一百公里遊街,那還得了?只好勉強堆起笑臉,回他話說:「這個我呷意喔!」 幸好載的不是聽不懂地球話的外星人,他應該是這麼想著,於是渾身灌滿機油般,馬力十足地繼續他的話題。「查某喔,想到玩查某我就想到那個什麼海的郭台銘,這個人我不呷意,你喜歡交水水的大明星,我沒話講,恁某死的時候何必那麼傷心,我看都裝出來的啦………」他足足數落首富三分鐘,陽光穿透車窗在他的山本頭上跳躍著,我強忍著龐大的倦意,「是啊對嘛看了就生氣」應和著。 我打量起他。山本頭下那張臉又圓又黑,身子也圓滾滾的,穿了件藍格子短衫,一件休閒短褲下,趿了雙黑色涼鞋,散發出些許江湖味。 「這次總統選舉要投給誰?」他主動停掉查某的話題,發動另一個更深邃龐大嚴肅無聊,催眠充滿危機但卻不難回答的話題,這裡是南台灣,眼前是一位本土味十足的運匠,我斬釘截鐵地用南台灣腔台語說:「謝長廷。」賓果!正確答案,意味著我還可以繼續搭乘計程車前往美術館。 然而,也許後照鏡裡我如釋重負的神情漏了餡,他一如我預期的數落完國民黨在高雄建樹不多,民進黨讓高雄改頭換面後,卻接著說:「少年仔!你一定以為我深綠的,免番老(擔心)啦!阮會投謝長廷,但都在罵阿扁仔,你藍的吧?藍的為什麼不能做朋友?」我還來不及告訴他我也曾投票給民進黨,怎麼臉上就寫著「我是藍的」了。「政治都拼來拼去,也不管百姓的死活,我也好苦啊!」 苦,你怎麼了,山本頭運匠先生? 「我一個兒子就白白死了。」計程車駛過一處平交道,他突然幽幽說著。 「死了?出了什麼事?」我是掏心掏肺問的。 「好好一個小兒子送去做兵,被學長欺負,回來訴苦,沒路用,回部隊沒多時,就得了憂鬱症。「沒退伍就被部隊送回家來,整天關在房間裡,載他出去散心,都坐在前座偏著頭碎碎念,沒法度,趕緊送去醫院。「住了幾個月,病情有好轉,就接回家裡住,哪裡知道彼日….「彼日他什麼也沒說,就跳樓自殺了,阮太太傷心過度,也走了。「大兒子也跟我沒緣,交了個女朋友,搬去台中住,幾年也不回家來看看。」 你過得還好嗎,山本頭運匠先生? 「每天要開十二個小時車,自己都快養不活了,你說日子會好過嗎?「有時也會想,年輕時為什麼不多讀點書,你幾年次,少年仔?「我也只大你五、六歲,年輕時如果多讀點書,錢也不用賺得這麼辛苦,囝仔也可能教得好一點,可惜啊!被欺負,忍一下就過去了。你幾個小孩?「都查某囝仔喔,別失望,生男的沒什麼路用啦!忍一下就過去了,為什麼這麼憨,要往下跳?」「…………………」 我們經歷一段很長時間的沈默,小兒子自殺,老婆死了,大兒子不孝,接踵的不幸,交織出沈痛的畫面,這時正在他山本頭下那顆腦袋裡縈繞著吧?「大哥,別失志,命再歹,總有轉運時,咱別去跟人比,日日開心駛車就是福呀!」他沒答應,嘴角卻微微上揚。 我在搭上山本頭運匠的車後半小時抵達高雄市立美術館,但園區很大,哪個入口離我的目的地最近?他關掉計費開關,上頭顯示二百二十元。我們繞著園區,大約多走了三百公尺,找到美術館路上的一個入口。我說,「就是這裡了,別再開了!」我掏出三百元,山本頭運匠退還給我一張百元鈔,又多找了二十給我,並說:「這樣就夠了,這樣就夠了。」 我沒有再堅持,說了句「多保重,大哥」便下車。我揮了手,目送車子緩緩駛離我的視線,唉,除了他的容貌和他的姓(方),我什麼也沒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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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