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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2/27 08:34:21瀏覽2419|回應1|推薦56 | |
父親把我交託給外公和舅舅那天的情景,在我的記憶裡僅僅剩下花蓮舊火車站蒸汽車頭的汽笛怒吼、年近老邁的父親離去前要我好好聽話的叮嚀,和一個不甚自然卻必然極度不捨的擁抱,其他的全都模糊了。 但是其後一年難以言喻的孤獨無助,和我與外公外婆間隔了一代,卻無比親暱的親情卻歷歷在目,時光倏忽已經飛逝三十年,冷暖交雜的記憶依然深刻。 舅舅那時已經是鐵路局列車長,一家人住在緊臨舊火車站機廠的宿舍裡。舅媽是小學老師,彈得一手好鋼琴,學校放學後還招些學生教授鋼琴,三份收入,夠讓他們一家人過著幸福裕足的生活。這一家還有三位成員,我的兩個表哥和一個表妹。我的加入,彷彿一張美麗的畫作被沾上污漬。 那是民國六十二年夏末秋初國民小學開學前的幾天,母親甫過世三個月,也許是外公或外婆的堅持,我於是在無從選擇的情況下被從繁華的都會送回後山,讓疼惜女兒不及享清福便死去的兩個老人,從孫兒身上尋回一絲慰藉。 舊火車站的汽笛聲,在回憶賦予她美感之前的一九七○年,其實一點都不討喜,她尖銳而剌耳,總在睡意正酣的清晨擾人清夢。開始適應新生活的那幾天,我每每都要被那些突然揚起的汽笛聲響驚醒,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習慣性地尋索母親的身軀,隨後帶著甦醒後的絕望開始啜泣。 大表哥大我五歲,小表哥大我兩歲,他們很快厭煩這個家裡的新成員,開始想盡辦法折騰在此之前僅數面之雅的小表弟,多半是言語上的揶揄與恫嚇,偶而動手推一把肩膀,明來固然多,暗算也不少,在他們面前,哭也不行,笑也不對,我唯一的對應策略便是躲,或是巴著外公外婆不放,有兩老在,我只要應付表哥們充滿敵意的眼神,雖然那些眼神還是說著:「等下你別落單,讓我們逮到機會。」 汽笛依然每天響著,我的處境依然艱苦,外公經常氣不過,拿起藤條要找兩位表哥算帳,然而他年事已高,一身嶙峋瘦骨,怎麼對付得了機靈敏捷的表哥們?於是,他轉而找上舅媽,要她管教自己的孩子,但遇上護子心切,口才又便給的她,也總是碰來一鼻子灰,公媳衝突完,太陽依然從東邊升起,表哥依然從黑暗中竄出。 外婆常常在衝突之後找我去,一雙濕漉漉的眼眸嵌在慈祥的臉龐裡,說著:「有事跟姐婆(客家話〞外婆〞)說就好,不要去找姐公(外公),害他跟你舅媽相罵。」外公追打表哥的背影,和外婆的臉龐,是高山,是港灣,是小學二年級時候的我唯一能夠仰仗的力量,厚實如那些蒸汽火車頭的鳴聲一樣。 棲身舅舅家的日子僅僅一年,上了小學三年級之後,我又被父親接回台北。那之後,每年清明節掃墓,我們依然回花蓮去,每回也順道去探視外公外婆。外公七十二歲那年過世,隔沒幾年,外婆也因外出散步時大意失足,跌入水溝,淹死了。 花蓮舊火車站很早之前就拆了,燒煤的蒸汽車頭逐漸被淘汰,汽笛不再響。我和表哥一年仍然會在清明節前後見面一回,兒時恩怨與疙瘩已是過往雲煙,我們偶爾一起去液香吃餛飩,小表哥說起外公外婆,往往淚流滿面。外公外婆為了保護我,曾經和他們站在不同陣線,但孫兒平平都是心裡一塊肉,那些我從來沒有機會見過的祖孫之情,在他們和祖父祖母之間,存在得更久也更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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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