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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安泰家族的綺麗滄桑
2011/12/21 18:37:33瀏覽2281|回應0|推薦24

陽光在濱江街林安泰古厝柱的雕花、接精石板窗格和石柱上顫顫悠悠波動著。林睿紳步下賓士座車,拖著略顯豐腴的身子,踩在古厝外護龍前稻上,剪裁合宜的西裝灑滿初夏六月午後的陽光,深褐色的臉龐上已經沾滿豆大的汗水。

 

他刻意用腳尖在稻堅硬的紅普石上踩了幾下,說:「都是當年渡海來台時,放在船艙底下的壓船石。」不旋腫,他一溜煙跨過外護龍大門門檻,低頭踏進正廳,我一抬望,便見身著清朝大學士官服的林家渡台第三代林先平畫像,正襟危坐在神龕旁牆壁上。

 

我想起古厝屋脊上的燕尾翹脊,那是官宦人家才能有的,怎麼從沒聽說林家人在台灣做過官?林睿紳拿出手帕,擦掉額頭上的汗珠後才說話:「那其實是個捐(買)來的官位,林安泰(家族)從來只會做生意,是經商起來的。」

 

林睿紳是林安泰家族遷台第七代,是在台灣商界最活躍的林家子孫,跨足殯葬業十二年,個人持股八十五%的全安泰事業,二○○六年營收二億五千萬元,多年來始終保持低調,直到今年才找來藝人天擔任代言人,召開記者會,促銷禮儀服務,和位於台灣北中南三地的墓園。

 

然而拋頭露面的動作,違背了家族低調作風,為林睿紳招來家族成員責難,八十多歲的父親林丕圖記者會那晚,劈頭便是一陣痛罵。他一度不想談,幾經考量還是點了頭。他說:「熬了那麼久,也該是(站出來的)時候了!」

 

一九九四年,一位土地掮客找上林紳。「他說高雄內門有一筆二十多甲的墳墓用地要賣,聽說是銀行不貸款的墳墓用地,我不敢買,」林睿紳說:「但他跑來找我三次,說墳墓用地從不跌價,你穩賺的,為什麼不要?」

 

猶豫不決之際,他的師大附中學長,前監察院長陳履安告訴他:「這塊地只有一個用途,沒有爭議,能夠建起來,讓往生者有地方用,是很高的功德。」林睿紳於是用十億元現金買下地,找來日本殯葬業者擔任顧問,又向知名的美國威靈頓公墓取經,從頭摸索。然而頭洗下去,才發現搞墓園像在鑽無底洞。

 

一九九五年起,全安泰花三億八千萬元完成埋設地下管道,引進iso 9002標準做內控,又協助南華大學成立生死學研究所,逐步建立人才平台。但投下十幾億元資金,墓地卻只能三萬元一坪慢慢賣,連林丕圖都忍不住向兒子叨念:「這是回收最慢的事業,我看你企管都白念了。」

 

最難熬的時刻,全安泰員工說,老闆人後淌血,人前卻要裝樂觀。林睿紳說:「日本人告訴我,只要賣掉二千,潛在客戶將超過三萬,通路就任你掌控。」他一咬牙,決定苦撐,支撐他的除了不能丟面子的壓力,還是家族那塊挖不盡的金山。

 

南華生死學研究所不斷研發出專利殯葬商品,加上合法墓地愈來愈少,有產權的全安泰墓地銷售狀況好轉。林睿紳說:「不到三年賣了二千,第五年四千,就開始翻了。」今年是全安泰創業第十二年,內門墓地價格已經從當年每坪三萬元漲到十八萬元,毛利高達七十%。

 

○○六年,全安泰轉守為攻,仿威靈頓墓園購同業擴張勢力,年內買下台中太平、苗栗後龍、桃園新屋和台北萬里田妙國四處墓園,總面積二十七萬五千坪,成為國內最大的墓園集團。

 

林安泰家族曾經榮華百餘年,卻因習慣安逸,擅開創而逐漸沈埋,林睿紳選的旁門左道,反而隱約讓人瞥見林家先人胼手胝足的浮光掠影。

 

一七五四年(清乾隆十九年)六月,林安泰家族渡台始祖林堯從福建安溪來台,定居在現在台北市三軍總醫院前的大加蠟堡林口庄,林堯的四子林回有生意頭腦,在艋舺開設榮泰行做雜貨買賣,還經營船隊從事大陸貿易,累積龐大財富。

 

一八二三年(道光三年)前後,林回蓋了林安泰古厝,成為逐漸開枝散葉的林家人的精神中心。

 

林睿紳的堂兄林欽伯是林安泰家族長房長子,小時候就住在古厝裡。六十多歲的林欽伯在電話那頭回想歷歷往事時,我還能讀到那份孺慕之情:「小時候房子裡還住著一、二百個人,四周都是林家的田,小孩跟在水牛後面捉泥鰍,五、六月螢火蟲好多,大人小孩全坐在長板凳上乘涼,冬天極冷,屋瓦上總是抹著一大片白霜。」

 

一八五○年前後是安泰堂全盛時代,林回和兒子林先平,用「林記」和「林安泰」安泰係取福建安渓和榮泰行各一字而成)等名義廣置田業厝宅,家族擁有土地一度有當時台北城三分之一大。

 

「從艋舺走到臥龍街,完全不必踏過別人的土地。」林睿紳說:「三總、台大、七號公園(大安森林公園),那時都是林家的地,現在的台北市大安區,大半都是林家的。」

 

然而,一八九五年日本佔據台灣,林家被迫捐贈現在台大等地土地抵稅。這還沒完,林睿紳的大伯父,林欽明的父親林丕振經營米糧大宗買賣,千金一擲卻慘賠收場,接著日本人走了,國民政府來了,一九四九年實行三七五減租,林家的土地再度失血,曾經富甲一方的林安泰家族走過燦爛,逐漸衰微。

 

林睿紳提及這段家道轉折,臉上滿是無奈。但愈是患難,才愈見真情,林丕振輸掉財產,經濟能力不錯的林丕圖義無反顧,扛起這一房家計。林睿紳回憶說:「爸爸會以做生意需要資金周轉為由,故意跟大伯借錢,再多算利息給他。」

 

林丕圖在家族遭逢變故之際,仍然行有餘力,是因為他在日據時代,循了先祖林回一樣的路,不但在迪化街開設布行,也買船經營兩岸貿易。林睿紳說:「父親從台灣買帆船到福州,賣掉帶去的茶葉和龍眼乾等南北貨,再在福州買竹子和紙漿載到上海,連貨帶船賣給蘇州庭園那些大戶人家。」

 

三七五減租雖然折損林家實力,但國府來台,也給了林家新舞台。一九六年代紡織仍是特許行業,政府發了六張執照,隨國民黨遷台的台元、潤泰、遠東和明新外,另各給了台南幫和林安泰家族一張,林丕圖和哥哥林丕文、弟弟林丕三人於是設立中南紡織廠,股東還包括基隆顏家、海山煤礦李家等。

中南做紡紗雖然賺錢,但大股東們都想掌權,一個會可以從上午八點吵到晚上。一九六五年,林家乾另行成立榮泰紡織。有了經營中南的不愉快經驗,後來林家的廠都不大,做到一定規模就切割,沒有一家資本超過九億元。「其實,我們一個月可以生產一千五百萬碼布料,三槍牌、美好挺的布都我們生產的。」

 

林睿紳念小學時就常到工廠,從看人家裝織布機起,什麼都學。他大學念輔大企管系,畢業後入伍服預官役,因為家世背景顯赫,被留在陸軍官校當訓練官,成天沒事念英文,托福考了六百分,本來要出國留學,卻硬是讓叔叔林丕留了下來。

 

「林家有父不傳子,易子而教的傳統。」林睿紳在林丕管教下逐漸獨當一面,一九七四年成立聯紡織,一九七八年發動反擊,奪回中南紡織主導權,後來又設立宏圖紡織,完成從紡紗、織布到染整的生產。「當時全台有十三個廠,六千三百多員工,每月發薪水都是大陣仗。」那是林家紡織業的極盛時期,年營業額達一百二十多億元,名列中華徵信所全國企業排名第三十一名。

 

但是一九七八那年,時任台北市長的林洋港決定建敦化南路,由於林安泰古厝就在計畫路線上,面臨拆除的命運,經漢寶德、馬以工等人爭取,才決定遷建。「房子老舊不堪,屋頂漏水,裡面的人吃飯還雨傘。」老建築師李重耀受命主持遷建,但他帶著工人把拆下的三十萬個大小構件分類編碼後,老古董卻擺了六年,直到一九八三年才在濱江街重建。

 

古厝被連根拔起的痛楚猶在,林家紡織事業沒幾年也被迫撤離台灣。「我們太保守了,加上事業都交叉投資,沒有人敢大膽做決定。」林睿紳說。林丕振在商場上受過傷的代價太大,林家從此只敢守成,不敢開創,連進軍電子業的大好機會都甘願放棄。一九九年後紡織業產業環境惡化,林家的紡織廠都不堪虧損,淡出台灣,轉進大陸和東南亞,由林睿紳的弟弟林宏時和幾位堂兄弟負責經營。

 

但古厝拆除之後,林家許多人高價賣掉附近土地,到處置產收租,過著優渥的生活,林睿紳說:「有個堂兄弟一個月可以收一百多萬元房租。」但是管理龐大的共有土地資產卻吃力不討好,各房能推就推。林欽明告訴我,這個家族最可惜的,是留了這麼多資產,卻沒有leader帶頭管。「這工作也許該在我身上,但實在怕扯不清。」林欽明早年賣過汽車,開過體育用品社,但一生大半過著閒雲野鶴的日子,由於做慈善比管家產有成就感,夫妻都加入慈濟,妻子還是委員。

 

林睿紳橋牌打得好,假日喜歡打高爾夫球,也搜集寶石。兒子林宗璿和女兒林育汝,從小就被送到國外念昂貴的貴族學校。根據家族易子而教的傳統,林宗璿未來必須到中國大陸,跟在林宏時身邊學習,而林睿紳則準備栽培妹妹的兒子。但林睿紳現在卻擔心起兒子:「他的朋友都在美國和加拿大,根本不想回來,我得想盡辦法把他騙回台灣當兵,建立人脈。唉!很麻煩」

 

紡織事業西進後,林睿紳最掛心的,終究是林家在台灣這塊土地上的傳承。我們坐在台北殯儀館對面的全安泰營業據點裡,品嚐他最愛的日式煎茶。正聊上興,他突然冒上一句:「林安泰在台灣二百多年,不能一個事業都沒留下來。」配上進行曲,這情景會教人血脈張,然而耳邊響的卻是空靈祥和的樂音,這也太不搭調了。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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