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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8/12 10:42:31瀏覽2125|回應2|推薦35 | |
父親從房間走出來,步履蹣跚地穿過幽暗的長廊。我懶得起身開燈,側著身子躺臥在客廳沙發上看著電視。夕陽餘暉斜照,黃昏,往往是他意識最迷亂的時刻。他繼續向我走來,我如往常一般嫌惡不安起來。 他對我鞠了個躬,我還來不及反應,他已經說話:「叔公,真對不住。」這是幹嘛?我著了慌,趕緊說:「爸,我是你兒子,不是你叔公啊!」 他口齒不清,又說了好些話,沒有條理,沒有文法,大半是國語,夾雜了些許客家話,我聽不清楚,也不想追問,當是迷亂時刻的胡言亂語,但內心的煎熬與拉距愈來愈大,我應該很難過,但那難過一時間卻深刻不起來,我是結結實實麻痺了的病患家屬。 他九十高齡,身體硬朗,但是阿茲海默氏症纏上身,記憶一片片從腦海裡消失。好一個〞long goodbye〞,他存在在我們身邊,但是我們不存在在他的記憶,親生骨肉對他的意義,將會和路人甲乙丙丁沒有兩樣。這何等殘酷,卻無從躲避。 下午,菲佣才帶他去剪了頭髮,外表看來神清氣爽。但他的內心,他殘存的正確表達情感的能力,卻繼續被許多莫名其妙,無以名狀,顛三倒四的想法左右撞擊著。他不懂黑夜與白天,該睡覺的時候,他醒著,該醒著的時候,他睡覺,他藏了好多話要說,清晰的或模糊的,現時的或往昔的,卻難以完整地表達出來,如果旁人又缺了點耐心,他便退縮。記憶即使僅剩那麼一些,還是夠折騰了。 那些悲喜要如何表達呢?那些對兒子的期望,對政治人物的不滿,對早已過世而他卻始終以為仍然在故鄉守望兒子的祖母的孺慕之思,都在無盡的沈默裡消化殆盡。他曾經風趣開朗,喜歡開人玩笑,雖然一口梅縣腔國語不好聽懂,活跳的肢體動作,已經夠讓人捧腹了。然而這一、二年,他再也想不起那些笑話,就是想起了,那些自娛娛人的事,也都只能關在日益萎縮的腦幹裡,找不到出口釋放。 「我是你兒子,你記得嗎?」我怕他聽不見,扯開喉嚨喊著。他微笑,說,我當然記得。「我叫什麼名字?你記得嗎?」你叫……..他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但憑著父子間依然熟悉的默契,我知道他今天仍然說對了。謝天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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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