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蒙娜麗莎的人
星期天清晨我花了一個鐘頭細心整理她的車子,換幾個零件,做一些必要的校正調整。
「大功告成,出發了,先到游泳池去。」
「幹嘛?我沒帶游泳衣。」
「我要沖洗身體和換衣服啊,我滿身都是臭汗。」
她坐上駕駛座,開了一段路。
「不錯,像開新車一樣,阿剛,你真行。」
「雕蟲小技。」
到了泳池停車場,我要她等我十分鐘。晨泳還沒結束,更衣室裡沒有半個人,我迅速沖洗換裝,走到停車場,儀真坐在車裡發呆,沒發現我回來了。
她凝視著前面的紅磚圍牆,似乎有什麼圖案或昆蟲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我順了她的視線看過去,沒發現特別稀奇的東西;我收回眼光端詳她的側臉,線條分明的輪廓顯得冷肅而專注,比起去花蓮時一路上平淡漠然的表情,似乎凝重得多了。
「儀真,想事情嗎?」
「嗨!」她回神過來,臉上馬上浮現了淡淡的微笑。
「這麼快就好了,要上哪兒去?」
「台北。」
「跑那麼遠?」
「大熱天能去那裡,我們去海洋生物館看魚。」本來心裡第一個想法是找個海拔高的地方消消暑氣,可是上次土石流的經驗仍然使我餘悸猶存,何況我一向喜歡逛水族館。
儀真兩眼發光。「好啊,小時候我們全家去琉球觀光,我好喜歡那裡的海博館。你來開,我沒上過高速公路。」
「妳先開到前頭轉角處的豆漿店,我們吃過早點以後再出發。」
儀真秀氣地咬一口燒餅油條,很享用似的喝著豆漿,嘆口氣說:「幾年沒吃了。」
我邊吃邊想她這幾年來日子怎麼過的?難得出門,沒吃燒餅油條,沒上過高速公路..有一個無形的牢籠禁閉著她。
但是她好像慢慢走出來了,今天願意陪我出遊是好現象,不像姐說的什麼人都不見,什麼地方都不去;難道因為我是她同學的弟弟的關係?還是那天晚上的遭遇改變了她?
星期天早晨北上的車子不多,南下車道上擠滿一輛輛爭先恐後,急著逃出新竹、桃園、台北這幾個大牢籠的車子,裡面的生物包括蟑螂、螞蟻也許還有老鼠都已經忍耐了一個禮拜,正憋著滿肚子的烏煙瘴氣趕著到中南部去一吐為快。
「我們十點以前可以到水族館,逛完後在附近吃個飯,三點鐘上高速公路,六點左右送妳到家,怎麼樣?」
「一天之內開那麼久的車子不會太累?」
「我把開車當成一種享受,何況我選的上路時段車子都不多,可以任我痛快飛馳;我最恨塞車了,前堵後堵動彈不得,連時間也凝固了一般,就像回到冰河時代,每一塊冰都希望趕快下海,可是要經過千百萬年才輪到你,一得到解放,五洋四海就可任妳遨游。
可笑的是全球各地,隨時隨地都有冰川形成默默地進行著千百萬年的跨世紀之旅。」
「阿剛,你說得太跨張了。」
「一點不假,每次我不小心陷入車陣中時,都有這個想法,而且有一個衝動逐漸在心中形成,越來越強烈,腎上腺素如潮湧出,使我手腳打顫全身發抖。」
「什麼衝動?」
「撞破路肩欄杆,開下斜坡,在田裡橫衝直撞,呼嘯叫囂,要冰川瓦解潰決,形成一道洪流,隨我衝向天涯海腳,豈不痛快!」
「你越說越離譜了。」
一走進水族館,立刻暑氣全消,不完全是空調的關係;放眼四顧都是水和魚,有如身處水晶宮,但覺通體清涼,走在海底隧道裡面,更是如此。
從第一個水族箱開始,我們就仔細盯著魚看,儀真有時候和我會合,有時候分開,各自找到令我們目眩神迷的目標。大自然很神奇,除了人類之外,還孕育了無數多樣而多彩的生物,而水族類是我喜歡賞玩的種屬之一,平時也喜歡造訪動物園、鳥園、昆蟲館等等。
我最欣賞這些動物自然而不做作的姿態,從容不迫,優雅迷人;有時甚至於獨自一人入場,全心專注於與動物神交,流連忘返,直至閉館鈴聲響起。
今日當然要時時分些心神欣賞一個同類,同樣美麗同樣迷人,不同的是她會對我會心一笑,互通款曲。
到了食人魚缸前面,儀真和大多數女孩沒什麼兩樣,臉上露出嫌惡的表情。
「妳覺得食人魚很殘忍是不是?」
「是啊!電影裡看過,牠們獵食時的德性令人作嘔,可以說凶殘無比。」
「這方面我倒覺得牠們是最仁慈的肉食動物,雖然吃相難看。」
「阿剛,You are impossible!」
「牠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風捲殘雲,獵物甚至來不及感覺到痛苦就被吃得只剩下一堆白骨了,和別的掠食者比較,食人魚不是最仁慈的嗎?人尤其最懂得折磨獵物而且以此為樂,而魚類是最可悲的受害者。」
「怎麼說?」
「譬如說釣魚,魚兒被烹飪上桌之前,還要飽受尖鉤刺喉之苦,魚兒越大,掙扎的時間越久,所受的折磨越是殘酷。」
「魚類不是沒有痛覺的嗎?」
「沒辦法證實,不過人類以外,起碼貓狗雞鴨之類的顯然都有痛覺的,更下等的動物就難說了。」
「你說得對,魚上鉤的時候會掙扎,說不定牠們也有痛覺。」
「十六世紀時的大天才,名畫蒙娜麗莎的作者達文西認為凡是可以動的生物都會痛,所以他只吃植物,他是個素食主義者。」
「連毛蟲、螞蟻也有痛覺嗎?」
「不一定是痛覺,即使像低等的動物如變形蟲、草履蟲之類的,如果好端端受到干擾,牠們也會退縮趨避,表示生理上受到不能忍受的刺激,雖然感受到的不一定是痛覺;何況以人來說,也不一定只有疼痛才使人難受。」
「你很悲天憫人哪,阿剛,是什麼原因使你想得那麼多的?」
「我從小就領會到痛的威力,自然而然就對有關痛的問題關心起來了。」
「你姐說的你們家的『馴子記』?」
「是啊,我認為再低等的生物也應該受到合理的待遇,何況是人?地位再卑賤也應該受到尊重。」
「這個問題牽涉太廣,我不想談下去了,我只問你,你吃不吃魚?」
「吃啊!我從不釣魚就是。」
「我以為你有多慈悲啊,原來你阿剛也祇喜歡紙上談兵而已。」
「今天午餐不吃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