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唸國一下,我的個子已經高過我媽也直逼向我老爸的魁偉身材挑戰,打從國小畢業後,我爸已經懶得管我,當然也很少揍我了。
有個週末晚上,我爸到朋友家喝酒,我偷騎客人委修的哈雷機車,載了阿輝、阿牛到梧棲、沙鹿一帶飆車。回家時我爸和我媽也剛進門,我爸喝得醉醺醺的,看到我偷騎顧客的車子,立刻火冒三丈,拿起門邊一根鐵棍就往我的下身掃了過來,我那時正推著哈雷要把車子停好,根本來不及閃避,我媽撲向我爸要搶下鐵棍,可是也太遲了;只聽喀喇一聲,我左小腿被打斷了。
我爸也不是反對我飆車,事實上有次台北的幾個朋友們到我們家喝酒時,我還聽到他大嘆生不逢時,惋惜自己若不是年紀已經不輕,不然他也會帶頭瘋一瘋,玩一玩的。爸提到小時候實在沒什麼刺激好玩的活動,了不起就是游泳到一百公尺的外海,在藍天和烈陽下盡情暢泳。
「玩夠了就偷偷摸到西瓜園裡飽啖一頓,被主人發現時還一個人抱一個西瓜,沒命似的四散而逃,主人拿著棍子追,我們感覺又害怕又刺激又興奮,那時候三、四公尺寬的溝渠都能一躍而過。 「有一次,有兩個作田人追我追得很緊,跑了一、兩千公尺到了大甲溪出海口還不肯放過,岸邊高出河床有四、五公尺,但是我毫不猶豫就一躍而下,居然沒有受傷,跌跌撞撞地,水淺的地方就涉水而過,水深的地方也勉力游過去,還好有一陣子沒下雨了,水勢不急河面也不寬。那兩個人不知是不會游泳還是不願弄濕衣服,又或者明知追不上我這個刁鑽的小鬼頭,只站在岸邊破口大罵。 「我爬上對岸時已經筋疲力盡,癱在地上動彈不得,過了好一回,我才想爬起身來,可是突然覺得兩隻腳底痛得有如刀割,低頭一看腳板已經給血染成殷紅色,慌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兩隻腳抬得高高的,而鮮血還一滴一滴地順腳根淌下來,掉在地上噠噠作響,我立刻明白是附著在河床石頭上的蚵仔殼割的。剛才過河的時候絲毫沒有感覺,卻想不到它們居然鋒利如刀片!我起先有點慌不知道怎麼辦,可是馬上警覺到止血要緊,就脫下汗衫,用牙齒撕成布片把腳板纏起來。又過了好一回太陽快掉進海裡了,我才拖著腳步慢慢往約定的會合點走去,不到十分鐘友伴們騎著腳踏車一路找過來和我碰了面。」
「我們一看金仔的腳個個都嚇壞了,汗衫布染得紅紅濕濕的血還一直滴下來。」祥伯接下去說。他和明叔是我爸近幾年來還常來往的兒時玩伴,其他的要不太潦倒而深居簡出,要不搬到台北、高雄去發展,好幾年難得回來一次。
「我把布解開一看,金仔腳板的模樣真正把我嚇了一大跳,簡直血肉糢糊,密密麻麻、橫橫豎豎都是割痕,就像市場上賣的劃花魷魚,不,難看多了,亂七八糟、東歪西斜,我全身一陣顫抖雞皮疙瘩都出來了。我趕緊脫下汗衫撕開來,把金仔的腳板好好包起來綁緊,用腳踏車載他飛快的衝到劉外科去。」
明叔笑著接下去:「第二天我們忍痛帶傷去醫院看他。哈!我們受的什麼傷?為了義氣和金仔有難同當,每個人都把自己的腳底割了麼?還不是都被家裡狠狠地修理了一頓,嘻嘻!」明叔是爸的朋友裡頭最風趣最愛開玩笑的一位,也最有錢和最有成就,他開了三間汽車維修廠。
「換藥的時候我們都擠在旁邊看,護士小姐要趕我們出去,我們不肯,都說要給金仔加油打氣。那時醫院水準差,每間病房裡頭都鬧哄哄的,她才管不了我們這一群調皮搗蛋鬼,嘖嘖!金仔真夠種,紗布跟皮肉黏在一起,護士起碼花了五分鐘才慢慢地把一邊紗布揭開來,我們一個一個縮著脖子,屏住氣,咪起眼睛,慢慢往後退,我覺得全身發冷、抖顫,腳底有如爬滿了我最怕的吸血螞蝗,要蹲下來也不是,想溜出去又怕人笑,可是金仔從頭到尾哼都不哼一聲,他才小學五年級啊。」
說到這裡,他看看我對我眨眨眼笑一笑,我會意地回他一笑,霎時間,從我開始被毒打以來,對我爸所累積的怨氣與不滿似乎消除了一大半,不知是因為佩服他的硬氣還是惺惺相惜?
「腳底的皮肉蒼白,毫無血色,佈滿了幾十道割痕,每一道底下有一條紅線,割得很深的,我看得出來。現在在台北做裝潢的阿牛阿旺兩兄弟早就嚇得面無人色,溜到病房外面去了。哈!我們的金仔嫂,看都不敢看,兩手摀著眼睛嚎啕大哭,是不是,金仔嫂?」他取笑正端菜上桌的我媽。 「才不是,我有從指縫間偷看。」媽紅著臉,吃吃地笑。 「擦藥前金仔還兩隻腳彎起來,自己把腳板看個仔細。」 我爸說:「蚵仔殼雖然鋒利但是又薄又脆,割得開皮肉卻傷不了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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