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和明慧比鄰而居，分別佔據了鬧區裡一排四樓透天中的兩間，我家是三角窗，地坪比同棟其他各戶大了一倍；一樓隔成兩個店面，左進是本區三洋機車總經銷的辦公室，右邊則是機車維修中心。

　辦公室裡牆祖宗神位下擺了一張大辦公桌，董事長的厚背旋轉沙發椅總被我媽盤踞著，她隨時聽命取出印章、私章等等，也無時無刻面向牆角下的會客沙發，聽我爸和訪客談話，不時插幾句嘴，也不時在我爸的「妳惦惦啦！」輕斥聲中咕濃幾句，然後呵呵傻笑。

　我爸不在的時候她就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坐前面三張辦公桌的職員聊天，我爸請了兩位女會計，其中一個是我二伯的女兒，另外有一個男業務員。
　
　姐說我媽要藉著不停的講話來肯定自己的存在，乃至於要別人認同她的身分和地位。

　我爸僱用的機車維修師傅是阿來叔，跟隨他已經二十幾年了，技術一流老實可靠，就是沒本錢和魄力自行創業；他的雙胞胎兒子是我同學也是好朋友，每天放學後一起回我家，一起吃晚飯。

　我們三個從小就喜歡當阿來叔的學徒，很早就把各種廠牌的機車摸得一清二楚，最喜歡玩分解、組合以及改裝拼湊的把戲，反正店裡多的是「扥售」的中古車。

　左進後面是廚房及餐廳，和右進裡頭的浴室及廁所之間有個中庭，可以臨時堆放一些雜物，也是小時我爸對我的「行刑」的所在。

　大家在浴室或廁所洗手之後，進餐廳時，手一放就任令紗門「碰！」的一聲彈回框框，當然只有姐例外。姐經常要求大家關門時輕點，只有雙胞胎偶爾想到時會配合一下，別人理都不理，照樣我行我素。

　「你們這些人，文明一點吧！」姐總是抱怨。
　我說：「姐，這叫做有個性，妳懂不懂？輕輕關門是娘兒們幹的事。」

　她搖搖頭：「You people are impossible！」

　這句英文「Ｙou are impossible！」從此成了她的口頭禪－－主要針對我，明慧姐受她感染，更成了我倆交談時她不可或缺的口頭禪，我一脫線，她就抱怨，說時半嗔半笑，搖搖頭，瞪圓了雙眼；好玩極了。

　左右兩進店面只用玻璃拉門隔開，修車間的污油檅物不時侵入辦公室，試車的如雷噪音、白茫茫而刺鼻的煙霧更是漫天席地進佔了原本安靜清爽的空間，可是大家都習以為常，根本不覺得有時麼不對。姐曾經要我爸設法，我媽先開口：「嘿哪有要緊。」

　我爸說：「看得到人在工作，聽得到機器在轉，這個所在才有生氣，才有活力，生意才會蒸蒸日上。」他是黑手出身的，他念舊，他不忘本。姐反正很少待在店裡，說說也就算了，高二以後更難得在家吃飯，一方面補了一些習，一方面喜歡跟同學或男朋友「鬼混」。

　
　我媽是童養媳，四歲就進了我們家門，她乖巧懂事，任勞任怨，從小就甚得我阿公阿媽疼愛。但是我爸嫌她保守古板，自少年時就四處拈花惹草，自命風流﹔又結交了一群狐群狗黨，經常在酒家茶室流連忘返，由於長得高大英俊，個性放蕩不羈，不管手頭有錢沒錢，他總是歡場中最受歡迎的人物。他也經常打架鬧事，不外乎為了爭風吃醋、言語不爽或者打抱不平，但他從來沒被人叫過「流氓」，因為從不無端惹事，欺負良善，打架也從來不要朋友幫忙。

　他有一次吃晚飯前看了報紙後嘆著氣說：「時代不同囉，我年輕的時候打架啊，那有動刀動槍的，即使路邊有甘蔗攤、西瓜攤，我們頂多抽了根甘蔗當棒子或捧個西瓜往對方砸去，攤子上擺了明晃晃的甘蔗刀和西瓜刀，我們連看也不看一眼。第二天，我們還找上那些攤子，賠償他們的損失。」

　我記得那天社會版頭條是前晚台南縣市兩校學生因故群毆，動用了武士刀、鏈條、扁鑽甚至於改造玩具手槍，造成一死七傷的慘劇。

　至於我媽，她是個典型陳腐守舊的平庸女人，自小就敬我爸如天神，我爸的想法就是她的想法，我爸的觀念就是她的觀念。結婚二十幾年，她已經是我爸肚裡的一條蛔蟲，他一個眼神、手勢，一聲「嗯哼」，我爸的需要立刻奉上，事情馬上進行。只是我媽有點囉唆，我爸和顧客或親戚朋友談話時，她喜歡插嘴，把我爸的意思搶先講出來，我爸常常瞪她一眼：「妳惦惦啦！」她只好閉嘴，但我爸接下去講的往往就是她已經講出來一半的話。

　我媽雖然從未說過（她也羞於啟齒），她嫁給我爸是她這一輩子最大的幸福，但隨時隨地，只要有熟人在場，她一定三句不離：「金仔（我爸的小名）長，金仔短；金仔說如何如何....」。我爸生意上的事情都要她參與，四十歲以後所有的應酬、休閒、運動（如旅行、郊遊、爬山、打保齡球）等等都拉了她一起參加，我們家的財務也歸她掌管，更由於近十年來機車總代理的業務大幅成長，她有足夠的錢把自己打扮得華麗耀眼，金光閃閃。她似乎是我爸的隨身配件，一個附屬品，她因為我爸的存在而存在，幾乎可以說把丈夫看做是天，是神。

　姐去年跟我說：「記憶中，媽只有兩次干涉過爸的行為，而且都是為了你。
「當你才六個多月大時，那一段時期爸生意做得很困難，金錢週轉不太過來，有天晚餐時爸喝得大醉，他一定在為錢煩惱，偏偏媽說沒錢買奶粉了，阿剛，你的食量可真大喲！爸站起來，一把從媽的懷中把你搶過去，高高舉在空中，作勢要往地上甩去。」
　「養你有什麼路用，只會吃、吃、吃，名字倒取得好，匡、匡、匡，把你丟到地上看看會不會像金子一樣響鐺鐺。」
　媽急得撲了過去，要從爸手中搶下你來，一邊哭道：「金仔，你發瘋了？別弄傷了孩子．．」
　「我記得很清楚，我也撲到爸身上，一邊哭一邊捶他，這時爸好像清醒了些，卻惡作劇般的閃躲著媽和我，仍然不放你下來，可是你這不知死活的小鬼，卻樂得咯咯直笑。」
　「第二次是你被打斷腿的時候。」

　我當然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