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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1/14 20:38:13瀏覽724|回應1|推薦4 | |
我站在看台上盯著池水發呆。 水面微微蕩漾搖晃,有人跳水,激起水花如珠串,波漣興起,天光燈影扭曲碎散,水波上下起伏擾動不休,這不就像我此時的心情嗎?可是自然界的規律使水波慢慢平緩,卻平撫不了我心湖裡的碎浪。 下水後我邊游邊回想這幾天的經過。首先,那天晚上,我如果在場的話,不會接受這種挑戰,我們和歪嘴仔他們交手有兩三年的經驗,我知道他們喜歡出些玩命的點子,但憑血性與衝動,幾乎都不經過思考,絲毫不去評估潛在的危險,一心一意只要好玩與刺激。只要我覺得風險太大,即使他們出言諷刺挑釁,還是被我否決了,這幾年他們沒飆出什麼大事情,說不定我也有功勞。 可是偏偏那麼巧,儀真和我那晚有事去台北,而回來的路上又碰上了塞車,我如果事先設想周到一點,要求更改練唱的計劃或者競技的時間,兩件事情錯了開來,不就一切沒事?我如果帶了手機,聯絡他們等我,或者拒絕過於危險的遊戲,他們會聽我話的。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還有一件事令我難以釋懷--阿強為什麼要替阿勝死?他跟我說出遺言時,一剎那間我但覺天旋地轉,全身發冷。國中時的戲言,阿強居然銘記心頭,可是之後他從未跟任何人提起,我也不再找他談,因為我跟大夥兒從來不談太抽象或形而上的話題的。 由於社會的演進,環境的變遷,年輕人接受多了科技知識的洗禮,也見慣善惡報應說的不符現實,大都不如以往一般相信鬼神,雖然寺廟拜拜,迎神賽會之類的活動,我們也會參與,但只不過因為喜歡熱鬧,還有不願意自外於同儕吧了。可是,如果稍微有個風吹草動的,或者有什麼無法解釋的神秘事件發生了,大家也會疑神疑鬼,耿耿於懷的。同儕之間有時也會談起,但是多半時候喜歡牽強附會,或者嘻笑譏嘲,認真去追根究底的就幾乎沒有人了,所以有些人寧願擺在心裡頭,獨個兒啃嚙咀嚼,唯恐大家說他膽小迷信。但是傳統的習俗人人都要遵守的,燒香拜拜祭祀敬神也從來不敢馬虎,行禮如儀念念有詞,長輩要我們做什麼只有聽話的份,稍有疏忽遭了責備也虔敬接受。 這是什麼都不相信的一代,可卻也是什麼都相信的一代,懷疑一切,可是,另一方面,也接受一切;也就是說,大家不喜歡思考,也沒有能力去思考,對抽象嚴肅的東西盡量敬而遠之。流傳最廣也最被社會各階層所普遍接受的一句話:「寧可信其有」就是最好的寫照。 照鏡子這種小事,如果神經過敏的話,的確可以有很多靈異和神秘的聯想,阿強當時稚弱幼小的心靈,可能因為早就偷聽了母親和姊姊的的對話,以致於日後有各種想像,因而在心中產生了許多對策,其中之一就是必要時,可以為兄弟犧牲。也許因為如此,他這次才毫不猶疑地冒名就死?他當時大可否認自己是阿勝,然後用緩兵之計,起碼暫時逃過一劫,再慢慢想法化解,兩兄弟的性命都得以保全?我不禁深自悔恨起來,不是因為在他心裡埋下了疑惑的種子,而是因為沒有繼續和他談論,深入探究有關現象背後的本質,乃至於思考種種人生的問題。 一粒種子可以因為澆水、日照、施肥而茁壯茂盛,卻也可能被遺棄在陰暗的角落,吸收不適當的養分而長得畸形怪狀。 我躍上池沿,儀真坐在牆邊的椅子上跟我招手,她衣服已經換好。 「你大概還沉緬在悲哀當中,游起來心無旁鶩,你沒發現到我吧?」 「我知道妳也來了,不過有太多事情要想,沒有心思跟妳打招呼。」 「想通了沒有?」 「我有很多困擾,正想找妳談談。」 我披上浴巾,和她往出口走去,更衣室就在出口旁邊。 「你下午還要去工廠嗎?」 「今天是阿強的喪禮,我請了整天的假。」 「我也沒事,一道吃晚飯吧?」 我挑了一家有名的素食餐廳,他們對食料的選擇非常嚴格,烹飪也有獨到之處,菜餚沒有稀奇古怪的名堂,可是爽口而不油膩,我跟姐他們來過幾次,姐的評價很不錯。 「他們放的音樂不錯。」以往大多時候放的是梵唱或國樂,今天聽到的有點不一樣。 「的確,很棒的背景音樂;把德布西的『月光』用豎琴演奏,配上大海的呢喃低語,很能營造出祥和寧靜的用餐氣氛,除了西餐廳之外,只有這種餐廳使顧客不敢放肆喧嘩。」 「餐廳裡偶爾放些正統的古典音樂,一定會使你們這些愛樂者胃口大開。」 「正好相反,我們會把全副心思集中在聆聽音樂上面,再好的餐點也食不知味了。」 「這一陣子我真的是食不知味,所以挑了這間餐廳,希望少點油膩可以使我胃口好一點。」 「你今天比平常多游了一個鐘頭,一定滿肚子心事。」 我把游泳的時候想到的困惑,一一跟儀真說了。 「你真的認為他們的死和你脫離不了關係?」 「我的良心會一直遭受譴責。」 「阿剛,你自以為是誰,可以操縱別人的生死大事?」 「當然不可以,我只是凡人一個。」 「既然如此,你何必為小慧和阿強的死而自責如許?」 「我平常多和他們討論人生問題和理性思考的話,情形可能又會改觀了。」 「你只是滄海之一粟而已,渺小得很,改變不了註定要發生的事情。」 「總得有人為他們這些人想想辦法啊?」 「沒錯,不是你,不是我,憑我們這些人的力量是辦不到的。」 那麼,要憑什麼力量呢?我不禁深思起來。 儀真說:「有些人物的事業,和國家、社會及百姓的命運前途息息相關,他們是社會的菁英,國家的棟樑,學問高,孚眾望,他們有改變社會的力量。」 「幾十年來,台灣造就了不少這種人才啊!可是為什麼台灣文化水準仍然如此低落呢?」 「政治。政治使那些人物傲慢。政治人物眼中的無限上綱是選票,文憑、文化教養、知識水準等等不會加重選票的份量;只要具有公民身分,就是那些人拉櫳的對象,哪管你拜的是玉帝城隍、木頭化石。理所當然的,為了選舉,他們可以和你一起燒香膜拜,穿上道服乞雨求神,盡管心中老大不自在:『迷信、愚蠢、落後』,可知道,他們多的是留美、留英、留日學而有成、觀念先進的博士。各種形式的傲慢中,這是最可惡的一種,擅長虛與委蛇,表面上謙和,內心裡卻嗤之以鼻。我爸就是一個例子,我看得多了,他在廟裡和選民說的是一套,回到家裡咒罵的是一套。」 「我姐也說過這世上存在著形形式式的傲慢,我也見識得多了,感受最深刻的是一些學校的老師,還有我初戀女友的爸爸。」 「阿剛的初戀?一定很甜蜜,說出來聽聽。」 我赧然而笑:「一塌糊塗,不值一提。」 「說出來嘛!輕鬆一下,剛才談的話題都是硬幫幫的。」 「我念國小時功課還不錯,隔壁班有個女孩長得很可愛,也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我們常玩在一起。我很喜歡她,她也喜歡我。上國中後我成績變差了,她常含著眼淚說她爸要她不再跟我來往。國二的時候,有天晚上和她一起去看電影,她爸爸知道了,趕著到電影院打字幕要她出去,我當然陪著。她爸也沒破口大罵,只擁著她冷冷的對我說他女兒以後要考大學、出國唸書的,希望我這個壞學生不要妨礙她的前途。」 「這也是一種傲慢。傲慢的通病是只感覺到自己的優越,對異己不會設身處地的。」 「這件事對我傷害很深。此後我對品學兼優的學生,不管男女,都敬而遠之。」 我感覺到有隻手掌拍在肩膀上。 「好小子,阿剛!有個漂亮的女朋友還不夠,又把了個馬子了,怎不介紹介紹?」我順著手臂看上去,浩仔那張油頭粉臉正對著儀真誇張地笑。 「把手拿開!」我低聲喝道。他的手剛移開我迅雷不及掩耳地以右手叉上他的五指,迅速下拉的同時用左拳在他膝蓋窩一擊,他就單脚跪地,我把他五指朝他手臂用力後抝,他痛得哇哇亂叫。 「阿剛!快放手。」儀真叫道,全餐廳裡的客人也都看過來了。早個一、兩年也許我根本不理會任何人的勸阻一拳就往他的下巴猛揮過去,但我鬆開了五指,由著浩仔的女伴把他扶起來。我倏地站起來,跟他面對面。 「浩仔,你那天出的好主意!」他表情痛苦地用右手撫摸左手。 「不能怪我呀!」 「你提議在海堤上飆車的是不是?你看,出了兩條人命。」 「我又沒有勉強阿勝非賽不可,再說是你自己膽子小,那天晚上不知道躲到哪兒去了,害阿勝做了個替死鬼,那兩條人命應該算在你的帳上。」我頹然而坐,他擊中了我的要害,在我仍然自責的時刻。浩仔以怨毒的眼光看了我幾眼,帶了女伴匆匆離開;他剛才錯估了形勢想對我示好,也許因為我身邊的女人不是怡均。 「我只希望意外沒有發生,小慧和阿強還好端端的活著。」講到這裡,不禁悲從中來,我低下頭,兩手合掌,兩支食指夾住鼻樑上下摩挲,這時的音樂很有一股哀傷的味道。 「妳知道雙胞胎和我之間的情誼。」 「我知道,你陸陸續續講了不少。」 我們默不作聲,豎琴的旋律緩慢優美,可是那股哀傷牽引著我的情緒,回到幾天前,我在病榻旁緊握阿強的手,眼看他分分秒秒和死神拔河,點點滴滴的精力被汲取流失,感覺我生命的某個部分也隨之而去。也許連續多天沒吃好、睡好、精神的過度耗損,使我對送上桌的食物毫無胃口,那幾天的無力感和從沒有過的軟弱感又出現了,我覺得兩眼發熱,泫然欲泣,這時一雙滑潤溫暖的手,夾住了我的兩手,儀真的臉靠近我說:「都是柴可夫斯基,害你悲從中來,這是他的悲愴交響曲第一樂章中的一段,很容易勾起傷痛的回憶,尤其像你這樣剛剛失去知交好友的時候。可是這段悲愁的旋律用豎琴演奏,輕描淡寫的,只能撩撥你的情緒,使你的沮喪火上加油。準備走吧,我去付賬。」儀真發動車子時,我隱約看見浩仔那一夥人也從餐廳門口走了出來,我也沒有十分在意。 「這幾天來,你已經積累了好多的憂傷和鬱悶,一直沒有機會紓解,這不是個好現象,到我家去吧。」 儀真要我照舊把自己深埋在那張大沙發裡,放了音樂,然後把燈光調暗,她還是坐在書桌後面的椅子上。我本以為她要放的是輕鬆活潑或者雄壯威武的曲子,來紓解我的情緒或鼓舞我的精神;那知一開始大提琴就哼出一陣攸長低沉的嘆息,立刻把整個房間籠罩在令人窒息的低氣壓中,使我鼻子一酸,接著把我的精神完全融入充滿抑鬱哀愁的氣氛當中。悲傷的旋律不斷重複,我腦海中阿強垂死的臉容也一再出現,往事如幻燈片般一幕幕閃過,交織著我這一生從未告人的所有委曲和不如意,在一陣銅管樂器的嚎叫和密集如雷鳴的鼓聲中,我的情緒漲到最高點,熱淚奪眶而出,把頭埋在兩膝之間,兩手抱頭忘情痛哭。 過了好一會,樂聲逐漸停歇,我的心情也逐漸平靜,這才發現儀真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我旁邊不知有多久了,她遞給我一盒面紙。 「幸虧最後一個樂章是慢板,正好慢慢撫平你的情緒,否則大部分交響曲以快板結束,就比較不好收拾了。」 「不好意思,一個大男人哭得這個樣子,見笑了。」 「你如果不哭我才要怪你呢,哀傷抑鬱的情緒必須宣洩,不然對身心都不好,藝術是很好的宣洩管道,尤其是音樂。現在覺得怎樣?」 「舒暢多了,只是..只是有點對不起阿強。」 「他才不希望你一直為他鬱卒下去。」 「我去洗手間一下。」我花了幾分鐘整理門面,但是略顯浮腫的眼皮和微紅的鼻樑,使我遲遲不敢走出浴室,自有記憶以來我還不曾哭過,給人的印象就是剛強不屈,百折不撓,今晚的狼狽樣子,還好只有儀真看到。以前姐說過觀賞悲劇有一種淨化作用(Catharsis,希臘文),也就是說品味悲劇,可以使陷於極端痛苦的感情獲得紓解,精神得到解脫,進而使心情舒暢;聽悲傷的音樂也有這種效果嗎?的確有的,如今,深沉無盡的哀愁隨著滔滔大江,滾滾而去,留下來的只有淡淡的哀愁,彷彿輕淡的薄霧,氤氳在心湖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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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