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蓮之行後匆匆又一個月過去了,姐因為明慧與竟成回娘家特地從台北回來盤桓個兩三天,她們和儀真自然也相聚了幾次,都很高興見到儀真已經不再把自己封閉起來了。明慧回花蓮前一天,黃珮棻也來台中了,約了儀真一起吃午飯,晚餐則因明慧夫妻要拜訪親戚及儀真有課無法作陪,姐卻把我拉了一起去湊熱鬧,說珮棻很喜歡我的開朗與風趣。
晚餐時珮棻問姐儀真的情況,很好奇她一個月不見就改變那麼大,前後居然判若兩人;姐話說從頭談起她和明慧及儀真共同度過的童年歲月與少女時代。
「打一出生就和明慧做了鄰居,上國小後又認識了儀真,她家離我們只隔兩條街,於是三個人成了好朋友,一起上下學,假日也常相約玩在一起。
「我和明慧很喜歡去找儀真,她家是幢日據時代留下來的建築,巴洛克式的兩層樓房,漆成奶油色,兩旁各種了一排高大挺直的檳榔樹,屋前有椰子樹,漂亮極了。
庭院很大,有草坪有魚池,我們喜歡坐在池旁大石上餵魚,那些鯉錦養得真好看,色彩鮮豔明麗,有紅的也有金色的,而且有趣極了,飼料一灑,牠們張大嘴巴,你推我擠的爭相吞食。
「草坪呢,一開始是我們嬉戲追逐的所在,隨著年齡的增長、發育的變化,荷爾蒙的刺激,我們慢慢喜歡或坐或臥,說些女孩子永遠聊不完的話,談談對未來的憧憬。」
「什麼時候開始聊男生?」我問。
「三年級吧!有個五年級的男生很惹人注目,長得眉清目秀,功課才藝樣樣行,他爸爸在鎮上開家大醫院,已經發情的女生沒一個不注意他的。」
「妳那麼早就發情了?」我糗她。
「現在的女孩子哪個不早熟?」姐毫不在意,賓士車的板金不夠看,該升格了,M64坦克的裝甲勉可充數。
「其實談論男生也不過是一陣子的事,很快又把他們拋開了,小女生有一陣子都會討厭男生的;我們開始轉向,對英文發生興趣。
「也是因為明慧的關係,她的天主堂有個附屬的修女會,那時新來個加拿大修女瑪琍,很喜歡我們,常找我們練習國語,順便教我們講英文,雙方都進步得好快,兩個暑假過去之後,我們已經可以跟外國神父和修女用英文交談自如了。」
珮棻說:「女孩子語言天份比較高,不過沒有學習環境也是枉然。」
「上國中之後,我們上英文課可以說根本不費吹灰之力,應付別的課程也很輕鬆,因為我們把準備英文的時間都省下來了。
「年紀大了一點,瑪琍修女漸漸喜歡和我們談一些人生問題,關於她的家鄉、東西社會的差異、還有婦女地位、女性的覺醒等等;在很多方面,她算是我們的啟蒙導師,這些問題,學校不教的,也沒幾個老師愛談的,因為聯考不考。
只可惜我們國三時,瑪琍修女被調到菲律賓去了,到現在我還常想到她,尤其感念的是她從不對我們傳教。
「在儀真家也度過不少週末和寒暑假日。她媽媽總會適時叫我們進去吃點心,都是她自己做的,花樣很多,儀真說是她媽媽住日本的時候學的,我都很喜歡,尤其是夏天的冰淇淋和冬天的DENZAI(紅豆粉團湯),吃了一碗還要一碗,那副饞像,現在想起來就覺得好笑。精緻的器皿,濃香的味道,甜而不膩,百吃不厭。
「每次儀真媽媽一叫,我們都連跑帶跳的越過草坪上了台階,可是一走進大廳,歡笑聲好像就立刻被擋在門外,我們三個像小淑女般,儀真拘謹地過去拉她媽媽的手,我和明慧規規矩矩地叫阿姨好。她媽媽長得很美,穿著樸素高雅,臉上總是帶著淺笑,對我們很親切,我們吃點心時詳細詢問學校裡的事情,可是眉宇間卻藏不住一抹陰鬱。這棟大宅也一樣,雖然富麗堂皇明亮寬敞,但是太靜了,偶爾有一位中年婦人進出、上下樓梯外,我很少遇見過別人。
樓上很陰暗,兩個迴廊會合後通往幾個房間,房門似乎都緊閉著,儀真的媽媽陪我們一陣子後就上樓去了,也不曉得走進哪個房間。總之這個宅子裡面太安靜了,氣氛有點沉鬱,似乎隱藏了什麼不幸,不過,那幾年來我和明慧並沒有深刻的感受,因為儀真個性開朗,從沒在我們面前顯露過任何陰霾。童年時期只知道盡情歡笑,盡量使日子過得無憂無慮,儀真也是一樣。曾經問過怎沒看過她爸?
「他有時晚上回來。」
「沒有兄弟姊妹?」
「只有一個弟弟,他身體不好,整天躺在樓上他房間裡養病。」
客廳有一架鋼琴,她媽媽上樓後儀真就彈幾首曲子給我們聽,她說上幼稚園大班開始,每個禮拜三晚上有一個老師來家裡給她上課,她彈得好不好我們不會分辨,只覺得鋼琴的聲音丁丁鼕鼕的很好聽。
「順便提一提,上國小前,我爸就喜歡帶全家去游泳池或是海水浴場,玩水、堆沙、抓螃蟹、撿貝殼等等,他很喜歡戶外活動,認為對身心有益;我就這樣慢慢地學會了游泳。
阿剛很可憐,還是小嬰兒的時候,我爸就給他斯巴達式的訓練,也不知喝了多少游泳池和海裡的水,不過,代價很值得,不是嗎,阿剛?」
「沒錯。」確實,我好像懂事以前就會游泳的,不過我當然知道會游泳不是本能。「我記得冬天出太陽的日子,爸會帶我們去公立游泳池,強迫我們跟他一起下水。」
「哦,那滋味..那滋味..你害我全身起雞皮疙瘩啦!」姐縮了身體,抖了幾抖。
「不過游完泳後,那滋味..那滋味..」我戲謔著學姐的語氣,一邊挺直身體,彎著兩臂用手肘在身邊畫圈圈。「全身發熱,通體舒暢。」
「四年級暑假前,我已經游得不錯了,常陪我去的是幾個堂哥,幾個堂、表姊妹不是不會游泳,可是游得不好,慢慢失去了興趣。」
「她們是藏拙,認為穿上衣服比半裸著身體好看,我不知道妳是去現泳技呢,還是現身材?」我說。
「一舉兩得啊!」珮棻說。
「我邀明慧和儀真陪我游泳,明慧拒絕了,她說她不喜歡當眾袒身露體,而儀真呢,說要問過她媽媽,想不到居然獲准了,儀真說她媽媽年輕時也很活潑愛玩。游泳池裡多了個玩伴,我非常高興,很認真教她游,不多久她也游得很好了。」
「妳不怕她搶妳鏡頭?」我打趣地說。
「她長得很可愛,身材也修長,穿上深藍色的泳衣,好像一條美人魚,吸引住好多目光。」這不是我每天在泳池裡因緣際會而又失之交臂的可人兒?
「不再有人看妳了?」我說。
「哈!那些臭男生眼睛瞟來瞟去,不知道要多看哪個幾眼的好。」
「他們恨不得兩隻眼睛可以分別定焦在一個目標上面,錯過任何一個就太可惜了,即使變成鬥雞眼也不在乎。」我跟著湊趣。
「國中畢業後儀真搬家了,她們家那幢大宅院整個夷為平地,改建成現在那棟大樓,偶而經過我會在對面的咖啡屋憑窗悼念:童年時的歡樂時光、庭院裡的一草一木,還有房子裡的人和物,氣息和光影,丁冬的琴音甚至古老掛鐘的滴答,樣樣令人追懷唏噓。」
「儀真和她媽媽..還有她家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珮棻問。
「我唱Making love out of nothing at all時她為什麼傷心?」我急著要知道。
「說來話長,不過有很多事情我也不太清楚。
「儀真家是本地的名門望族,幾個叔叔有當醫生的,也有做大生意的,她爸爸是長子,日本留學回來後沒多久就做起營造生意,很賺了一些錢。後來熱衷於政治,開始替人助選,積極介入政壇;幾年過去自己成了氣候,當上幾屆議員,也被選為一家香火鼎盛的寺廟管理委員會的主任委員。」
「在台灣,政治和宗教總脫離不了關係。」
「他在獄中服刑已經好幾年了,聽說因為政治恩怨或者什麼利益糾葛,被人陷害。儀真媽媽是他的元配,娘家家境本來不錯,可惜做生意失敗,家道沒落了,但她還是有機會去日本唸短期大學。
那個年代很多本省富裕家庭都把女兒送到日本去,回來之後身價自然不同,打的口號是學會了日本女人的溫婉柔順,加上精通家政、茶道、插花等等才藝。」
「儀真的爸爸媽媽在日本認識、戀愛,回來後順理成章地結了婚,住在那個大宅第裡。原本幾代同堂熱熱鬧鬧的,可是老的凋零了,年輕的有了事業一個個搬出去住,人口越來越少,於是冷清就進佔了大宅;偏偏儀真爸爸有了新歡,難得回家一趟。每次和明慧到她家去玩,都覺得這個大房子被冷落了,空曠得可惜。
「名門望族就是這個樣子,人們只看到外表的光鮮亮麗,內裡的辛酸陰鬱非局外人所能理解,受盡委屈的也只能暗暗飲泣,到底家風名聲要緊。那個大宅院位在鬧區,佔地遼闊,改建成大樓,自然價值難以估計,儀真現在住的房子,雖然還不錯,對一個豪富的元配夫人來說,還是未免寒酸了點。
「我們三個念不同一所高中,明慧是鄰居,但處在一起的時間不多,儀真家搬得遠了,見面的機會也不常有。她弟弟過世了,媽媽也得了憂鬱症,由一個遠房的親戚長年陪伴,但儀真一直活潑開朗,可能遺傳了她爸爸的個性,看她現在的樣子,你們很很難想像她以前出名的調皮搗蛋。」
儀真會調皮搗蛋?打死我也不相信。
「後來我上台大,儀真也在北部學音樂,各有各的環境和生活,我們一年見不到幾次面,可是對彼此的狀況總多少有些瞭解。她交過幾個男朋友,最後一個是涂敬德;我剛才說過,我們小學時有個很受女生歡迎的醫院小開,他哥哥就是涂敬德。
他和儀真郎才女貌,家世相當,是人人稱羨的一對璧人。戀情持續了一年多,在涂敬德出國前夕,兩個人分手了,從此儀真閉門不出,只在家裡收學生教鋼琴。我再見到她時,是在涂敬德出國四個月之後,而儀真也已經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像個在家修行的修女。我問他們分手的原因,她只淡淡地說:『緣分盡了。』並且要我不再談起。
「朋友之間有很多揣測,可是除非當事人親口說出來,誰也不知道兩個人分手的真正原因,曾經有朋友在美國碰到涂敬德,可是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無論如何,他們的分手一定使儀真傷痛之極,以至於才不過幾個月,就完完全全變了個人。
兩、三年過去了,她一直就是這副修道有成的樣子,無情無欲,心無掛礙,倒讓她看起來比我年輕了兩三歲。」
「至於她從花蓮回來後,為什麼又慢慢變了回來,詳細原因我不太清楚,曾經問過她,她也只說人總是會變的;不過我相信阿剛應該有點功勞。」
我有什麼功勞?我自己也一頭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