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親六十來歲時的某天（他那時已被診斷出罹患了巴金森氏病，活動量銳減，不太說話，整個人像褪了色般地對什麼都失去興致了），他突然話匣子一開指著雙腳對每週三次回家吃晚餐的我興奮地說道：「你看，我的腳氣病全好了。」父親說的腳氣病不是我們熟知因缺乏維他命B1而導致的腳氣病，而是據說有高達百分之十六台灣人有的香港腳，或足癬（正式學名，一整個好聽多了）。
　　說來父親正是家裡香港腳發散的源頭（家族裡其他人怎樣我不知道，起碼我是最直接的受害者），我國三時就曾有兩個星期嚴重到得穿脫鞋上學。
　　與父親常相左右長達五十年的香港腳是怎好的呢？他露出難得的笑容說，就是耐性……反正生病後整天沒事坐在客廳，看書眼力不行，又不愛看電視，就按醫囑一天四次抹藥膏了。這讓我腦海裡一直記得這件事情——香港腳之可以被根治絕對不是神話，而是如火柱雲柱神蹟般活生生地發生在我身邊。
　　可我從來就不是個有耐性的人，說著說著二十多年過去，從來只求不癢，其他就隨便它了；直到前些日子在網路上看到有種神效口服藥物。這口服藥主要是治灰指甲的。一般來說香港腳並不難治，難治的是灰指甲，是霉菌深入進腳指甲裡了，然後像乒乓球般來回感染到治療好的足部。
　　而我吃了幾十年藥，對吃藥有極大本領從不漏吃一次的；且口服當然比抹藥來得方便許多，於是就去掛了號。

　　到了醫院，先是脫了鞋襪讓長著張撲克臉不太親切的醫生檢查（如果你每天工作就是看人香港腳，能視病如親才怪），然後才知道這藥不是隨便每個人都能夠吃的——你得驗血，得測試你的肝功能夠不夠強壯受得了這藥的摧殘。
　　驗血很快，三天後我又回到門診。護士小姐看我一臉忐忑樣子，偷偷告訴我我的肝功能非常非常的好，像天造地設的般，再也沒誰比我適合吃這藥了（或是說，再也沒人比我適合得香港腳了）。
　　接著就是醫生，交代要我要每週按時拿藥，得不間斷服用三個月，之後藥會殘留在指甲裡一年；總而言之就是只要我乖乖聽他話，就可以在一年後完全治好灰指甲。且因為這藥不但很毒還相當貴，若是一次沒上醫院拿藥，健保局將會在若干個月內不再核發這藥的健保給付。
　　最後，護士小姐拿出塊深藍近黑約一米見方的厚布，鋪在地上，要我赤足放在上面，接著拿出台數位相機劈哩啪啦地拍了好幾張相片——突然我有種感覺，就像是電影裡坐牢前的拍照建檔，我雙腳剛被這位面無表情的醫生判官宣判了一年有期徒刑。

　　這已是兩個月前的事了。香港腳似乎是好了，雙足看來有如玉雕般地潔白無暇（純屬個人主觀上的認知），但也可能只是因季節交錯關係而暫時改善；灰指甲則可能因為每天看，所以感覺不出來有明顯變化。但這不重要，這病只是癢只是煩人，我沒糖尿病，所以大致不會因為香港腳而死。
　　問題出在，那天離開前我突然想，既然到了皮膚科，眼前坐著個掛牌的皮膚科醫生，為何不問問我臉上長了些需要仔細點才看的到像是青春痘疤痕的玩意是什麼，能不能弄掉？醫生面容一整，像是看到什麼不得了的玩意似的……
　　他說，這最好做些檢驗。
　　我知道醫生在擔心什麼，到我這年紀，身體上有點小徵狀，第一個都朝那方向想的。我說，有七八年了，不痛，也沒破皮、變大、變小或變色啊。
　　他說，他倒不認為我有什麼皮膚上問題（但也不敢百分之百排除），看來就很普通良性的脂肪瘤。但——麻煩就在這「但書」——根據統計，通常罹患大腸癌的人，臉上幾乎都會長這玩意，像是種預告。然後他問我家人裡有沒大腸癌病史？這病跟遺傳很有點關係。
　　我說沒，我母親是因為直腸癌死的，雖然當年醫生交代我們家族成員最好每年檢查，但可不是什麼大腸癌。他笑了（難得的笑容），說直腸癌就是大腸癌。

　　我知道罹患直腸癌是怎一回事，這年頭癌症已沒這樣嚇人了——如發現的夠早，運氣夠好，不一定會死，搞不好比沒得癌症的人活得還長。可活著要比死還要痛苦。所以那天那位撲克臉醫生雖幫我預約了直腸科，我連考慮都懶得考慮。
　　我常想，人要活多久才夠？雖然我很想永生不死，但生命這玩意還是按上帝的旨意，按時辰來吧。

謬西 2012.0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