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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3/12 12:46:30瀏覽746|回應0|推薦11 | |
母親過世時才六十歲,記憶中的她就停滯在那,一個不會增減的永恆的歲數;而全沒準備的我,今年也到六十,整整可怕的一甲子歲月了。
死亡雖是一樣,但母親離世的過程與父親完全不同。 父親的健康是以一種清晰、明確、階梯式地方式一步步下降,從神智萎頓到逐漸退縮到完全不認人,其中沒有明確的肉體痛苦,沒有對世界的不滿以及憤怒。當然,父親曾跟我說,若非因為他是基督徒,不然早自殺了——但那不是因為疾病本身的無可忍受,而是出於無力,出於巴金森的將一切禁錮住的無力感。 母親則正好相反。她發現有惡性腫瘤時已是末期。我們哄她,說不過就是痔瘡導致的貧血,只需要多休息以及營養補充,什麼都不用擔心。開始時她相信了我們。母親的求生意志極強,是個偉大的模範病人,最終比醫生預測的時日多活了一倍時間,但也多痛苦了一年。那時似乎沒什麼鴉片、嗎啡這類的止痛藥物——這幾年我才稍稍懂得一些。始終不解,難道廿多年前癌症病患是都不止痛的?——就這樣痛,不停痛,伸一根小拇指都能痛到骨頭深處,痛到母親完全放棄為止。 母親走前,直到昏迷不醒人事前,都處在種持續的、不停歇的憤怒當中。倒不是怕死(她從未對她的病掉過眼淚),也不是不捨什麼(除了對父親),臥病兩年間裡該交代的後事也交代了數十遍了——癌細胞早鑽進她骨髓中,佈滿全身,那種痛早讓她對什麼都不在意了——但她始終在生氣,在不耐煩,在抱怨,對我,對我們請的看護,對身邊出現的任何人。不是因為失去,只因為痛。身體的痛可以將一切都消磨掉,磨到什麼都不存留。 我雖然不時握著她手,卻感覺好遠,好遠。 那還是她嗎?瘦到只剩骨形的身軀,微弱、喘著氣的不停地抱怨著:「痛,好痛!」,然後深深地嘆息,然後眼神散亂著不知在專注著什麼,然後痛得想要翻身,然後翻身導致的痛讓她不停地抱怨著:「痛,好痛!」,然後深深地嘆息。永恆的陰霾日子。 更糟的是,現在我對她的記憶,幾乎全停留在那最終的日子(註)。我想不起我童年時的她,想不起我求學時的她,想不起任何一點她自由自在時的樣子。她原本是樂觀到幾乎盲目的,是中氣十足話說不完的,是整天煩惱自己身材日漸發福舊衣太緊的,是好奇心十足對世上什麼都有興趣的。 她走前的一天開始陷入昏迷。走前約兩三小時,醫生問我是否願意簽下放棄急救,簽字時我茫然地感覺著,躺在病床上的並不是她,真正的她早已走了,走很久了。當醫生宣布死亡那刻,在一片哭聲中我並沒感覺到預期會有的悲痛,我沒掉淚,只感覺到麻木,感覺整個人被切掉了一塊,約略半邊膀臂非常大的一塊——不會太痛,只是從此不完整了。 直到葬禮,棺木覆土時我才掉淚,才感覺到真正的她。之後就再也沒了。 我們都會死,沒有人能不死。在年輕點時,「死」不過是偶爾掛在嘴上的一句口頭禪,但現在從體力上,從數不清的莫名筋骨酸痛,從醫生的「日子到了本來就會這樣」語氣中,「死」慢慢地清晰起來,一日日越來越清晰起來。光想到怎都逃離不了「死」,以及因「死」而帶來的種種無法抗拒的痛苦以及麻煩,想到就要別離的親人們,想到一堆不知為何想做又不知為何沒做的事,想到死後一片虛空什麼都沒(啊!真希望有上帝、有靈魂、希望人死後還有個世界啊!),就讓人感到憤怒。 我會怎樣死去?會憤怒嗎?會痛苦嗎?我不知道。 註:此外唯一我仍歷歷在目的是,約在母親發病前一或兩年,每晚我會陪兩位老人家看完連續劇才回自己家(我完全不看,忙著處理工作後續,只是陪著他們而已),某週末或週日,母親指著綜藝節目中的某人咬著牙忿忿不平地拽著我跟我說道:「來看!來看!你都不知道這人有多壞,就是他害死岳飛的。」 謬西 2017.3.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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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