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說這是本完整的書,幾乎可說是半成品,倒像當年作者一口氣寫完後卻被別的事給牽絆,沒空多看它一眼似的——通常,一本「真正的書」並不像現在網路作家發表的小說那樣,而是需要一再校對,反覆重寫個幾遍到幾時十遍的;又或許,在初稿完成後,作者自己竟無力更動其中一絲一毫——有如特洛伊的卡珊德拉,有如拔摩島的老約翰。她或他並不真了解自己口說或手寫的那些,那是上天藉著他們所為,那是天啟。 因此,它更像是首長詩,或一首歌⋯⋯不!它不僅僅是一首歌而已,而是兩首歌交錯糾纏扭轉而成。它像是 Eagles 的《Hotel California》與 The Beatles 的《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的綜合體。 我實在無法想像,菲利普.K.迪克(Philip K. Dick)在寫與默瑟相關的章節時是清醒的。
我擁有的第一本《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是「國家出版社」出版的「國家科幻叢書」,王凱竹譯,叫《殺手的一日》。該書採取意譯,也就是太晦澀的地方就當作者沒寫直接跳過去,因此讀起來頗為順暢,其實是初讀者的最佳選擇。這套叢書非常詭異(其實是非常棒的一套叢書,本本精彩,全屬經典),共二十本⋯⋯好幾本連作者都沒註明,註明的卻有兩本顛倒誤植。我雖不很清楚該叢書的身份如何,但那年代台灣滿地都是盜版書籍(那時我們的稱號就是海盜王國),街頭常有書攤「論斤」出售新書(真的是用大磅秤的),還全都是那種大部頭的世界名著。 《殺手的一日》在 1981 年出版,而《銀翼殺手》(Blade Runner)則是於 1982 年上映的。當然,我不是在 1981 年剛出版時就買了這套叢書,但也不是在 1982 年就立即看了這部當時評價甚差的電影。我是在看完書後才看電影(其實是錄影帶)的。老實說,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甚至無法確定《殺手的一日》與《銀翼殺手》間的關係,只感覺它們間似乎有什麼牽連,又不很確定。 雖說《銀翼殺手》算是忠於原著,尤其是相當驚人地完全顯示出原著中那種核戰後世界的枯寂感;但電影就是電影,不可能包山包海,只能取書中最能用戲劇表達的那一部分。若說電影對原著最大的改動,就是過分美化了仿生人,就是把原本模糊到伸手不見五指的設定給確定了⋯⋯有趣的是,電影倒把小說裡百分之百確定是人類的主角,與書中另一個賞金獵人菲爾.雷施混在一起,弄得身份不確定起來——以及女主角的洗白⋯⋯也因為女主角的由邪轉正,以至於主角的努比亞黑山羊就沒法被女主角推下大樓,以至於那隻整天在期待燕麥的電子羊就整個消失不見了。 我想,大部分人是先看了電影後,才看的書。因此很多人認為片名中的「殺手」應該是指主角。雖然,誰也沒弄清楚「銀翼」是個什麼飛機,但片名中的「殺手」確實是指主角。但顯然把「Blade Runner」取為《銀翼殺手》的某個傢伙從未讀過小說。blade 是刀,而 runner 則是跑步者(感謝 Google 翻譯大神),有人認為應該譯為「在刀鋒上奔跑的人」更貼切些。其實電影在台初映時用的是《2020年》這平淡無奇的怪名——說怪的原因是,電影裡的背景設定是 2019 年,顯然取這名字的傢伙連電影都沒看,這工作還真他媽的好混——「銀翼殺手」則是錄影帶業者取的名字。 至於「殺手」是誰?是身為 Bounty Hunter(賞金獵人)的主角(書裡,故事剛開始時,主角對妻子稱他為「殺手」大怒回應道:「我這輩子從沒殺過一個人。」;還是那些殺死主人逃亡到地球的仿生人;還是那些為阻止默瑟讓死者復生,而用放射鈷轟碎他腦中結瘤,使他陷入到墳墓世界的傢伙們;還是屢屢在默瑟就要攀上山頂時從暗處丟石頭的那些從沒露過面的對立者? 也就是這些「不確定」,建立起本書的整體風格,甚至可以說本書完全建立在各式各樣的「不確定」上頭。這不完全說是書中人與事的搖晃不確定,還包含有作者本人對全書最重要的角色——仿生人——定位的不確定。讓我們看看菲利普.K.迪克是怎定義仿生人的: 一個逃亡的仿生人殺了主人,還具備了比許多人類更高的智力,對動物毫無感情,對另一個生命的喜怒哀樂完全無動於衷;這,就是對殺手的最明確定義。 這裡我們可以看到個明確的圖像,仿生人是冷酷無情的殺手,像是書中的另段提及的: 這麼看來,人形機器說到底就是個獨居的捕食者。 但作者還有其他角度,列如: 因為它們能在外星球上勞作,這些人形機器——嚴格說來,是有機仿生人——成為殖民計畫中任勞任怨、辛勤勞作的引擎。按聯合國法律,每個移民的人自動擁有一個仿生人⋯⋯ 電視繼續喊道:「——完全複製美國內戰前南方各州的安逸日子!可當僕人,也可下地勞作;永遠不知疲倦,為您個人,為您特有的需要而定製的人形機器——您一旦抵達,就可免費獲取!全套裝備,您離開地球之前就可定製。這個忠誠、老實的夥伴,在人類現代史上最偉大、最勇敢的開拓事業中,將提供——」 發現到什麼嗎?沒錯,仿生人就像是美國內戰前的黑奴:「可當僕人,也可下地勞作;永遠不知疲倦,為您個人,為您特有的需要⋯⋯」。 全書其實就是繞著這個作者猶豫不決的部分轉。有時,仿生人對「活下去」擁有無限熱情,遠超過人類;有時,仿生人在面對死亡時,又會過早熄去對「生」的盼望。有時仿生人溫柔體貼,比如伊姆加德.貝提對智能不足的伊西多爾態度(但也許只是某種權謀);有時卻能殘酷到像完全沒道理地切斷蜘蛛的腿,看只有四隻腳時還能不能走。有時仿生人知性到比人更像是人,像露芭.勒夫特對蒙克的《青春期》的愛,反而菲爾.雷施更應該是仿生人才對;有時仿生人完全不能理解生命,直接把羊活生生地給推下陽台。 書中,作者不斷藉著主角的電子羊,藉著被伊西多爾誤認為是電子貓的真貓,藉著難以確定是真還是電子動物的被默瑟復活的蜘蛛,藉著被主角誤認為是真蛤蟆的電子蛤蟆來表示:即使是電子動物,也是有生命的。它們只是較低等的仿生人,就像是人類與較他們低等的動物一樣。作者甚至為了表現出這種生命之力,只給了仿生人四年壽命(這點成了電影的主軸,可小說裡只隨便提了一下),讓我們感覺到仿生人生命中某種煙花似詩意的美。但在提高仿生人的同時,作者又矛盾地努力貶低它們:無法通過移情測試、無情揭穿默瑟的謊言、缺乏神性——如伊西多爾的奇怪幻象: 有一瞬間,伊西多爾看到一個奇怪的幻象。他看到一個金屬身影,裡面滿是滑輪、線路、電池、輪軸和齒輪⋯⋯ 但也是因為這些不確定,這些菲利普.K.迪克不知該怎麼是好的,才有了電影裡羅伊.貝提最後的人性⋯⋯甚至神性展現,以及那段影史上極經典的即興詩句(我一點都不相信那是即興的)。
但不論怎樣,這都是本悲傷的書。從「他多麼希望能有一匹馬,事實上什麼動物都行⋯⋯」到「當時的場面似乎很滑稽:院子裡,路面上,東一隻西一隻地躺著那些胖胖的白鳥⋯⋯」到「一隻電子鴕鳥要多少錢⋯⋯」到「在他內心深處,對那隻電子羊的不滿再次凝聚起來。他不得不去照顧它,關心它,好像它是真的一樣⋯⋯」到「那是人造的。世界上已經沒有貓頭鷹了⋯⋯」到「它的嘴邊吹出泡沫,視頻假眼裡目光呆滯,金屬爪子交互卡住。他一直覺得這很不可思議,這些假動物內置的疾病電路⋯⋯」到「牠跑啊跑,輪子轉啊轉,但牠一直停留在同一個位置⋯⋯」到「我擁有一隻動物了,他想。一隻活的動物,不是電子的⋯⋯」到「她把蛤蟆肚皮朝上拿著,捅了捅牠的肚皮,然後用指甲找到了那個小小的控制面板。她打開了它⋯⋯」 這是電影比不上原著的地方。電影幾乎表達出原著想表達的一切情感,孤寂、憂鬱、陰暗,卻因少了那隻電子羊,少了那些如雨般降下肚子朝天死去的貓頭鷹,以至於少了許多悲傷。我們可以說電影是理性的,以邏輯手法試圖完整表現出作者想表達出的:而書,卻陷在作者的憂鬱當中走不出來,以至於什麼都說不完全。
至於電影的續集《銀翼殺手2049》,我還沒看——一方面是出於懶,一方面是對近年過分講究以至於喧賓奪主的華麗特效的反感,我已很久沒進電影院了——但據小犬看完回來後敘述說:「還算好看,但非常沉悶⋯⋯」來看(這幾乎可說是恭維了),起碼可以確定它完全繼承了上集的風格。而這似乎也有點悲傷。
謬西 2017.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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