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在以色列地怎麼用這俗語說『父親吃了酸葡萄,兒子的牙酸倒了』呢?主耶和華說:我指著我的永生起誓,你們在以色列中,必不再有用這俗語的因由。
——《以西結書18章2至3節》
我一直相信,要評論一件事情,最好是等鋒頭過了,大家淡忘,媒體死心不再報導後,才不容易人云亦云,不會為了討好別人或怕政治不正確而說出自己以後會後悔的話。當然,既然熱鬧過了,風平浪靜,沒人關心;也代表沒人看你評論,於是評論了等於沒有評論——在這歌頌狼性歌頌成王敗寇的大環境裡,徒勞無功等同於不道德,是該被收押禁見的。但人都會死——你會死,我也會死——死前起碼也該……不說多吧,做上一兩件對得起良心的事,不是嗎?
話說,前陣子的台大潑酸案很是轟動。這是件令人傷心的案子。老實說,我情願看那些貪污弊案,看那些黑道械鬥,那起碼有個輸贏,就算是壞人贏了,也可讓我們這些閒人在旁得到些許刺激快感。但潑酸案,有的只是悲傷,以及悲傷——彼此相愛,彼此怨恨,彼此傷害,最終……
這裡我不想討論我們國家的「感情教育」是否失敗(或我們的學校裡到底有沒有「感情教育」這玩意),也不想討論「學校安全」是否出現了漏洞,當然更不想談只有不長眼的笨蛋才敢冒犯的「同志」議題(別以為沒有彩虹恐怖)⋯⋯這裡想談的是:「身為父母的權益」。在很久很久以前,「身為父母」是有很大的「權益」的,大到不合理,像是:
「君欲臣死,臣不得不死;父欲子亡,子不得不亡。」豈有做奴僕之人與家主相抗之理?
可當父母的好日子早就過了。有多早呢?因民族不之同而異,華人大概直到二十世紀還在宣揚父權,猶太人則在《創世紀》時就有了:「因此,人要離開父母,與妻子聯合,二人成為一體。」所以,看來傳承基督教的現代西方教育其實並不新穎。
但那是六千年前的教誨:到了適婚年齡,無論男女都該從父母家裡分枝出去,與另一個人結合成為全新個體。可在這無性繁殖世代來說,「與妻子聯合,二人成為一體」已不再是重點,甚至不在選項內,且早就被乾脆地閹割掉了;現代人只要個人的獨立存在——「我」就是一切,「我」創造出「我」,我又為「我」所創造。以前那種什麼狗屁的父慈子孝大家族一條鞭已是垃圾,完全是封建主義的餘毒,軟弱份子的代表,是該被送到地獄去的。
為了追流行趕時髦,表示不落人後。我就常跟我的孩子們說:口頭上孝順就好了,逢年過節別給我錢,錢省著好好去孝順你們的子女吧。要萬一我中了風或得了阿茲海默或得了什麼一時三刻死不了的重病,別理我,別為我打亂你們美好的人生等等等等。
看起來大家都進化了,都文明了,可怎突然之間,媒體、網路鄉民又開始「言必稱三代,事必據《周禮》」又「每有所興造,必欲依古得經文」,各個王莽附生,翻起臉大大地懷舊起來?我想問,我們太陽花運動時有多少年輕人上街?不含場外支持者五十萬?包含支持反威權體制者,我們可以估算為兩百萬到兩千萬人嗎?請問,這些敢於面對威權的偉人們呢?為這麼多人裡沒誰為潑酸者父母出面道歉而生氣,出來遊行抗議呢?幾百萬到上千萬人耶!這是多嚴重的「家父長制」復辟,多嚴重的反動啊!
在台灣一直很不被重視的,「父母的責任」,這責任的界線到底到哪?是個永無止盡的黑洞嗎?我說的是「父母的責任」,也就是外界認為父母該承擔的責任,而不是指「愛」,父母對子女的「愛」;「愛」是本能,而非責任。
我們的社會一直很矛盾,例如我們不停告訴大家,兒女是獨立自主的個體,父母必須讓兒女們獨立成長,甚至以會反抗學校社會體制反抗父母的兒女為榮。以政治正確的方式來說,就是任何父權都該要被打破——人類已經不是動物,人類甚至不是人類;每個人都已昇華為神!
可另一方面,我們又要父母出面為兒女所惹出來的禍負責。
這時有人就要說了:這很好分辨。屬於媽寶那種,父母就該負責,像老是有媽寶仗著爸媽有錢惹禍。
這話絕對正確。
當然,不是全部的父母都不需要為兒女的行為負責。人總是要為他所「製造」出的災難負責的。這裡的「製造」不是說「生」,不是生物學上的意義;而是「養」。媽寶是什麼?媽寶就是在失戀時會回家說:「媽!他不愛我,我心裡好難過,你去幫我(或你花錢請人幫我)砍了他⋯⋯」等出事被逮後,會對著警察、法官大喊:「我的爸爸是XX」,然後XX就真的立刻乖乖拿錢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幫他請律師、打官司,說他的寶貝連隻螞蟻都不敢傷害。媽寶是雙方面的,除了寶離不開媽,媽也離不開寶,雙方宛若一體;既然一體,當然要彼此負上全責,直到世界的末了。
但潑酸事件裡的那位像是媽寶嗎?
事發之後,果然,過沒幾天媒體就出現了:「潑酸者的父母神隱!」有人提及當時鄭捷的父母也是「神隱」(又消費一次,只是有點消費錯了,當年鄭捷的父母也被他們逼到出面下跪道歉,當眾磕頭二十多次)。然後父母終於出面了。接著新聞畫面上父母帶著口罩活像他們才是潑酸者。記者追著問:「你們會道歉嗎?」(記者一貫、永恆不變的固定問題,像是全台灣新聞系所只剩下一位師父了。)於是父母發表致歉聲明。父母下跪。就只差父母沒當眾自殺謝罪。PTT 裡開始出現:「要開始裝窮了」……
在這起事件裡,只有一個問題人物,只有一人因愛發狂……以及其附加效應,誕生了無數獵巫者,無數睜眼瞎子,就這樣眼看受傷的父母再次受傷,毫無所感——
——那人一隻大手,向他攤著;一隻手卻撮著一個鮮紅的饅頭,那紅的還是一點一點的往下滴。
謬西 2017.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