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怕死，怕到近乎於病態的程度。我始終無法理解，為何別人不會像我這樣害怕——是我的問題，太膽小，心靈太過脆弱；還是他們糊塗，竟沒發現死之恐怖？到底什麼是「死」？「死」又恐怖在哪？我童年（大約學齡前剛懂事時）就開始如是思考⋯⋯但那年紀對死的概念還不包含自己，或是說還處在人生初始極自私的狀態——因孩童眼中的自己是永生不死的，只有父母會死——他們是如此之老，離死這樣接近，簡直伸手就能觸及；萬一他們死了，我該怎麼辦呢？然後便陷入極深的恐懼當中。
　　直到如今，都快六十年了，我偶爾還會憶起當年那深不見底的恐懼。
　　當然，不需要多久，我就發現其實我也會死。我高中前那個暑假，跟幾位同學去探望一位罹患癌症的國小同學，我們跟她母親一起笑著安慰瘦到只剩一把骨頭的她說：「晚一年考高中又怎樣？」然後回客廳時，她母親的眼淚清楚告訴我們，我們的青春並不能保證我們不會收到死神的請帖。
　　然後在我服役時，有好幾次跟死神擦身而過，最驚險的一次是一枚八一炮彈就落在我的腳前（當時我在馬祖東莒島測驗八一砲射擊，應該是火藥潮濕導致的）。什麼叫生死一瞬間我完全體會到了。砲彈橫著落下，在地上彈跳了兩三下然後停住，所有來得及做的只是向後退了毫無意義的一步。大難不死並沒讓我更認識死亡，反倒讓我更害怕了。就像是當時有一位老士官長受過傘訓，我問他跳傘是怎回事，想說第一次跳傘應該是最可怕的，接著就習慣了（當時謠言說我們要調回台灣改編為傘兵）；但他說：「不！報告排長，每次都很可怕，一次比一次可怕，跳最後一次時最可怕。」

　　廿來歲退伍後我開始有嚴重的失眠，我幾乎滴酒不沾，我討厭乘坐別人駕駛的車，痛恨搭乘飛機——這些都是因為我懼怕那個我不知道的、無法控制的世界。睡眠，酒醉這些與死幾乎無異，意識與世界切斷了聯繫，被關進某個黑暗幽冥之處，以至於能不閉眼我盡量不閉眼睛。我知道遲早我會被香菸害死，但這是我能選擇的死（我當然知道，其實還是沒有選擇，抽菸者只是自以為自由罷了），或說慢性的死，不會突然掐熄我的生命之火。
　　三年前因為出血我做了胃鏡與大腸鏡（本以為是大腸出了問題，想說一次痛苦就順便做個胃鏡，竟發現其實是胃出血⋯⋯別問我怎會出現這種烏龍的），三十歲出頭曾時做過一次胃鏡，這回沒這麼傻選擇了「無痛」，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全身麻醉——有點怕，又有點迷糊，總之，就這樣開始又結束了。去年底，也就是上個月，又因為胃出問題去做了胃鏡，依舊是「無痛」，但已略有了點經驗。在麻醉師往我胸部貼上些什麼監視生命跡象的玩意，在她冷漠制式的解釋麻醉過程，在她將麻醉藥注進點滴的瞬間，我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雖然說機率極其渺茫，卻還是有風險的⋯⋯然而我不但未生恐懼之情，心底反泛起了股莫名的幸福感：如果就這樣出錯醒不過來，不是跟作弊一樣，一下跳過許多痛苦了嗎？
　　確實，這幾年我對「死」的排斥已越來越低。與其說我仍怕死，不如說怕疾病無止無盡的折磨要更多些；與其說我怕病痛折磨，不如說更怕的是掛號，是在候診室排隊看號等醫生的麻煩。
　　我不敢說我準備好了「死」。我認為，世上沒誰能準備好自己的「死」，連耶穌死前都要喊：「我的神！我的神！為甚麼離棄我？」但我認為我在接受「既然沒其他選擇，那就死吧！」這件事上有了很大的、跳躍式的進步。雖說我體檢完收到報告前，仍會極度擔心自己會不會得了什麼不得了的病；但萬一得了，我想我也不會太感到憤怒或是悲傷——在我之前不知死了多少人，沒意外的話，沒任何一個人是甘願的（包含那些自殺的，包含那些為理想而死的偉人們），但不論怎樣，再不甘願也沒誰能逃過一死。在我之後亦然。生命就是這樣。我會死，我的兒女會帶著我的 DNA 活下來，他們的兒女與兒女的兒女再帶著 DNA 延續下去，這就是永生的秘密，是地球除了人，其他所有無智識的生物都知道的秘密——你知道要如何讓果樹增產嗎？砍它的根，剝它的皮，讓它誤以為快要死了，它就會拼命開花結果留下後代，也就是讓自己重生。
　　但也不是不死，你會死我也會死，留存下的 DNA 並不是任何廣義或狹義上的靈魂或鬼魂，還保有你或我的記憶。於是你或我在今生所有的記憶，遭遇過的，經歷過的，所有一切恩怨情仇在閉眼的一霎就都沒了，像注射了麻醉藥，一片空白，只是不會再醒過來。灑脫點講，就是空了，是連佛教裡講的空都搆不著的空。
　　幾個月內還有人時刻惦記著你，幾年後就只剩那幾個紀念日子了，幾十年後連這點虛榮都空掉了。

　　「死」是件討厭的事，但討厭的其實該是生者，那一大堆麻煩事是留給活著的親人們去煩惱的。我很厭惡那些習俗，任何一種關於「死」的習俗，甚至包含道德上的，我都痛恨。所以我交代家人，如果可能，就火化了隨便找顆樹下埋了（我猜可能不行，搞不好還犯法）。不論怎樣，就浪費大家一天（別浪費家人以外的人），隨便簡單處理；還有，別花那個力氣掃墓，半點意義都沒⋯⋯人死就死了，就什麼都沒了，什麼在天之靈之類的都是自我欺騙——你來掃墓不過是為了安慰自己，或怕別人說三道四。就算是兒孫孝順，那之後呢？有幾個人對自己三代以上還衷心感激的？那都是些無聊事情。

謬西 2018.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