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裡,一隻咆哮躍起的狗,身旁有屋,屋邊有籠,籠上綁著鎖鏈,那鍊,掛在牠的頸上,詩人如是寫著:「一時之間 / 牠分不清跳躍的力量 / 來自掙脫 / 還是捍衛 // 當牠的爪子 / 深入 / 落塵堆積的土地 // 牠忽然想哭 / 想知道塵埃積累的厚度 / 是不是丈量了 / 牠被困縛的歲月 / 讓牠學會捍衛 / 主人手中的鏈條」,狀似寫狗,又何嘗不是寫人?關於自由與奴役,無知與自覺。這是吳俞萱甫出版的攝影詩集《沒有名字的世界》,以高雄地景為主題,寫下一首首與影像對話的詩作。 和俞萱結緣始於部落格的影評,喜歡看電影的我深為那文字的剔透與詩意所震動,然後透過同事的引介,俞萱來學校為同仁談詩、電影與文學的關係,我因此喜歡上這名充滿靈性的女子。記得2012年秋,看到她在台中圖書館舉辦電影讀詩工作坊,分別以《秋天裡的春光》和泰戈爾《飛鳥集》,以及金基德《春去春又來》和紀伯侖《沙與沫》進行互文閱讀,我便從台北坐高鐵當天來回,至台中參加講座。俞萱先讓參加的學員抽塔羅牌自我介紹,再播放電影,之後一起討論影片,輪流讀詩、寫詩,還記得我當天的拼貼詩是〈窗〉:「黝黑的沉默囚禁蔚藍 / 權力閃耀 自由疲乏 / 世界飄浮在時間的盡頭 / 影子沙沙低語 / 真理如波浪游離 / 路過的心 / 走進透明的暗裡」。令我意外的是,活動最後請大家將心情寫在明信片上,寄給某人,結果回到台北沒多久,便收到俞萱寄給我的明信片,感動不已的我收藏至今。其後的日子,參加了她的詩集和影評集的新書發表會,也帶著學生去聆聽她在學校文藝獎的新詩評審會,見面的次數不多,卻都透過文學之心有了深層的交流。此次收到她寄來的攝影詩集,既意外又欣喜,身為她的忠實讀者,看到她回到台東後又搬至高雄的心思流轉,透徹依舊,卻多了分人間實感。 此書將每首詩作都附上英文翻譯,因為俞萱想帶著一本能向世界說話的詩集去流浪。詩人的確一直遊走於各種邊界並勇於跨越,不管是身處體制外學校的文學教育、回到故鄉教導孩子認識自己的詩教學、結合不同媒材與元素的藝術展演,她都能以冷清純淨之眼凝視人世的繁複崩壞,為節制的悲傷找到安頓的方式,溫柔訴說,有情有思。就像這首描述防波塊旁攀爬的人的詩句:「如果大浪不來 / 我們像大浪 / 轉身 / 在岸邊翻滾 / 成為午後最崎嶇的 / 遊行隊伍 / 攀爬 / 平順的白線上 / 突起的繩結 / 像石塊交疊 / 座落在平順的這片海岸」,打結的靈魂,在海風的磨蝕下,是不是也有平復的可能?如果岸是海與地的交界,那麼,何處是界外?「那樣的一個地方 / 葉子落下不覺得冷 / 地面溼了且乾 / 縫隙填滿時間,以及 / 時間的屍骸 / 所有生命靜靜轉動 / 把每一次失落 / 看成日夜相逢」,俞萱對界限向來敏感,她在這首〈界外〉的末段所言,將「界外的失落」視為明暗相交的「日夜相逢」,光影並存又不復,使我讀後久久不能言語。 相較於前作《交換愛人的肋骨》和《隨地腐朽:小影迷的99封情書》,這本《沒有名字的世界》中的文字抒情依舊,隱喻動人,少了晦澀與朦朧的門檻,讓讀者更容易進入。之前發現她的詩裡常出現「風」、「破碎」等詞語,此書也常看到「死」或「光影」,像是〈看守〉的首段:「看守 / 一片海洋 /還是看守自己的 / 影子似海洋 / 日子明媚的時候 / 忘了死就在 / 自己的身體裏頭」。我曾向她提問過使用這些意象的源由,俞萱以為沒有詩不是抒情的,不管是回應自身或起於某種激情,如果說創作展現了詩人的世界觀,她比較傾向於保持距離,讓物自己浮現意義,自開自落,詩人不宜豋場,將自己拉進詩裡。所以她不習慣分析自己的作品,所有的詞語只在當下此詩非用不可,沒有既定意象,亦無事前設計。只是將生活的碎片,如實道來,娓娓傾訴。她是一個非常誠實的創作者,猶記擔任學校文藝獎新詩組的評審時,決選會議上,她總是說完自己的意見後便不再補充,因為對她而言,沒有感覺的話是說不出來的,所以我相信她寫詩也是如此,此時此刻此心此語,如是而已。 即便如此,我還是注意到「裂縫」一詞的重複性。前年秋天俞萱參與《聯合文學》雜誌策劃的「蔓延:青年詩人的十年之旅」,透過三件裝置,展出這十年來出版的詩集,而她所負責的部分即命名為「裂縫」。在同年出版的《隨地腐朽﹕小影迷的99封情書》電影文集中,她以導演為篇名,就其幾部作品歸納出主要意象,如北野武的「碎浪」、肯•洛區的「男孩」、達頓兄弟的「單車」或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燭火」等,寫出一篇篇如詩的抒情書簡,而「裂縫」、「破碎」、「選擇」,一直是文中不時出現的關鍵字,最終的眺望無非是如何看見自己、成為自己、忠於自己。本書以「裂縫」為題的作品,其實和俞萱之前的裝置詩有類似的脈絡,皆與母女對話相關:「踩在腳下的泥土 / 承接 / 裂開的我 / 在它自己裂開之前 / 捧住我 / 不讓我碎……我希望母親 / 親吻我的裂縫 / 告訴我 / 偶然會來 / 在裡頭種下 / 趾頭大的小草 / 如果沒有裂縫 / 生命無法走向遠方」。這兒的「母親」或有自然、大地之喻,起於破壞,卻終於希望,在裂縫中蘊藏新生,因為有了傷也有了愛,才有了期待。 對於傷痛之必須與接納,一直是詩人看待世界的方式。所以她詩中的天使丟棄了羽翼,「天使光腳走路 / 不刻意繞過地面的碎片 / 釘子裸露的 / 木板夾層 / 他把所有知覺 / 拿來眺望 / 眺望他的腳掌抵達不了的地方 / 那裏也有碎片 / 在日光垂憐的 / 事物表面」,天使或是詩人的化身,光腳踩在生命的碎片之上。俞萱喜歡顧城,她覺得在顧城的詩裡,「純粹的東西無道德可言」,那種將自己攪拌在物之中的絕對,不能容許虛偽與雜質,是她自己所傾向的生活方式。於是在顧城的詩中感覺碰撞的力量,「愛的時候,死是平常」,以哀傷的眼神凝視災難。所以,這本《沒有名字的世界》很真誠很傷感,因為作者相信「最安靜的時刻 / 是我們低下頭來 / 扒開自己 / 很慢很慢地吐出 / 混亂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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