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一名重度閱讀者，有時會陷入某種矛盾。我喜歡讀詩，喜歡有餘韻或哲思的詩，可以很生活很嘲謔很抒情，但不希望詩人重複自己。所謂風格，來自作品的往復積累，有特定的口氣或軌跡，形成艱難，變動又何嘗容易？所以，若在一堆類似的詩集中發現殊異的作品，邊緣也好，非主流也罷，總會令人驚喜，但若第二本詩作延續上一本的創作模式，那就會讓我覺得可惜。誠如我對自己的教學要求，不同屆的學生都應該有不同的課程設計，即便文本相同，但教學者已和上一輪的教學狀態不同，我希望自己能持續進步，恆處於挑戰之中。

　  今天下午去淡水有河book，聽蔡仁偉第二本詩集《對號入座》的發表會。我很喜歡他之前的《偽詩集》，短小精幹，奇思妙想，詩題與內容之間，經常以喻體和喻依的方式存在，例如〈螢幕保護程式〉像「太久沒發片的藝人／偶爾會傳出緋聞」、〈老梗〉是「回沖太多次的茶包／到後來都變苦了」，或是〈偷情〉像「樹和樹雖然等距分開／但地上的樹影全都／疊在一起」，慧黠而精準。他的詩風偏向知性，往往有令人拍案叫絕的巧思，如〈想一個人〉：「想一個人啊像電腦中毒／視窗一直一直一直／跳出來／怎麼關都關不掉」，真是一語中的，心有戚戚焉啊！但抒情終究是詩的質感所在，喜愛捉狹這個世界，不代表沒有憂傷的心事，只是以中性的敘述取代而已，所以〈距離〉是：「刺蝟愛上了一顆氣球／但牠不能擁抱它／後來／刺蝟學會用一條繩子／帶著氣球四處旅行」，這首詩中的無奈微微、深情幽幽，很能夠觸探到我的心。

　  今年在課堂上談瓦歷斯•諾幹的兩行詩時，也順便介紹蔡仁偉的幾首短詩，像是〈說服〉：「你是冰／我是時間」、〈命運〉：「Enter鍵無法預知下一次是要換行／還是送出」，以及〈悲劇〉：「公主被王子吻醒／發現四周沒有別人可以選」，深受學生歡迎。為了響應全民寫詩運動，也讓學生仿作兩行詩，佳作不少，有以〈口罩〉為題的「千軍萬馬攻城／城門在哪裡」，寫〈心碎〉是「斷水的筆／看起來完好如初」，小女生說〈月事〉是「不精確的鐘自青春期開始運轉／殷紅的指針滴答成痛」，或將〈手機〉視為「是不用刀槍／也能讓人低頭的戰士」。當學生透過引導觸發後，甚至能出現讓我非常驚豔的作品如〈退一步〉：「8輸給了9／累得躺了下來」，橫躺的8成為無限的符號，點出「退一步海闊天空」的主旨。是以詩人在短詩的構思之外，還有哪些超越的想像，能帶給我和學生更多的驚喜，這是我對第二本新作的期待。

　  蔡仁偉在今天下午對談時，分享了他寫詩的心路歷程，從原本的最短篇寫作到後來的小詩，他的作品曾被不少人認為不像詩。但對我來說，詩的形式或長短從來不是問題，想像與情韻才是詩的質地所在。《對號入座》維繫一貫的知性思辨，如〈家〉：「盆栽的用途／在於提供種子／安心成長的空間／而非管制種子應該長成什麼」，或像是〈前輩的為難〉：「『我們請前輩講幾句話』／『前輩一定曉得該怎麼辦』／『可以請前輩為我們評論這首詩嗎？』／『前輩值得我們永遠尊敬』／／面對晚輩／他不知該如何開口／自己像一支早早推出的手機／有些功能不一定／比得上後來的機種」，針對詩壇世代交替的現象，其箇中深意不言而喻。我很贊同詩人所言，他希望自己寫出來的詩能讓人人看懂，不需要透過說明，看的人即便解讀不同，至少輸入管道是順暢的，輸出則因人而異，所謂「詩無達詁」，這就是它的歧義性。

　  詩人還很年輕，兩本詩集的風格接近也很正常，自從介紹過蔡仁偉的詩集後，幾位學生便會去我建置的班級圖書館裡，找任明信、宋尚緯等年輕詩人的作品來看。本來今天下午的新書發表會，有名指考小孩一直想跟我來，但下週一就要舉行模考，所以我特地多買一本詩集送她。這個學生上週跟我討論宋尚緯的新詩集《鎮痛》，她說她看了很難過但很有共鳴，「雖然痛苦還在，但世上有人能懂，自己並不孤單。」我看過《共生》和《鎮痛》，宋尚緯的詩作完整度相當高，意象綿密呼應，只是太多憂傷的記憶與情緒，相似的主題讓我有點兒倦膩，新詩集的後段雖有涉及社會議題的作品，然而我和學生都覺得他這部分的掌握不似前作精密。雖然詩不盡然要涉及正義與公理的問題，可是除了自己之外，他者與世界亦不時閃現詩的靈光，等待詩人攫取成形。

　  有些事終究沒什麼適合的表情，有些詩集也不是只有一種可能性。我想起學生寫的〈信任〉：「一個放鬆向後躺的遊戲／兩個人試了一輩子都不成功」，我期待詩人可以輕鬆向後躺，拋擲出自我挑戰的詩作，請相信讀者，一定有人能牢牢接住求新求變的作品，這是文學的雙向交流，是作者與讀者的相互信任，請大膽嘗試，務必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