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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土裡的情花
2016/03/06 11:28:42瀏覽288|回應0|推薦26

   在宛若沙漠的乾涸人生裡,相濡以沫的情愛是僅有的綠洲,縱使漫天風沙,世態炎涼,不能言說的理解潤澤了彼此魂靈,這是韓國導演李滄東獲得威尼斯影展肯定的《情慾綠洲》(一作《綠洲曳影》)

   相較於奉俊昊以暴力猙獰的手法進行政治批判,或是金基德融扭曲、情慾、殘忍於一體的人性控訴,作家出身的李滄東顯得溫柔許多,但悲傷更顯深沉。《情慾綠洲》的片名看似聳動,內容卻是描述兩個低到塵土裡的邊緣人,一是重性腦麻的孤女,被兄嫂單獨留在破敗的老家,另一個是頂替車禍逃逸的長兄入獄,甫獲自由的更生人。女子的清潔工父親被男人的兄長撞死,男子為此感到不安,故獨自前往探望女子,兩人因此產生連結。飾演重性腦麻女子的文素利,演技驚人,若非片中透過魔幻手法呈現她想像中的正常言行,讓觀眾瞥見她的青春洋溢,不然,幾乎要相信導演找來的演員的確罹患腦性麻痺,情緒飽滿的肢體詮釋充滿說服力,也因此片獲得威尼斯影展最佳新人獎,可謂實至名歸。而他者眼中任性又過動的男主角,天真善良,頂罪入獄卻被家人視如敝屣,探望受害者之女亦被解讀成讓兄長難堪,薛景求演活這名躁動不已卻了無怨懟的單純男子,與文素利幾場精彩的對戲,有時輕鬆,有時激動,可以柔軟,也可以勇敢,一言一行猶如本色,自然精準,令人激賞。

   兩人的火花來自男子一時情慾難抑的侵犯,但從他祈求牧師的禱告與不安,可以感受他的自責內疚,於是殷勤探望、真心陪伴,帶女子外出坐車、用餐與遊逛,雖然屢遭不友善的對待,男子依舊不離不棄,讓我既心酸又感動。政府為照顧殘障人士所提供的明亮住宅,被女子兄嫂為迎接新生兒來臨而搬遷強佔,留下金錢囑託鄰居,提供三餐給行動不便的妹妹。女子僅能以聽收音機度日,以及用破碎的鏡面反射光影,想像蝴蝶的停佇翩舞。此幕詩意至極,隱喻囚居生活中渴望飛翔的心。所以當男子帶花探視,並直言覺得女子很美時,便撩動了孤寂許久的情思,更重要的是她終於能被看見被喜愛,猶如塵土裡開出花來,即便是世俗眼中一朵殘破的花。從初遭性侵的屈辱,到逐漸相處後的破冰動心,直至最後女子要求結合的告白,這過程使我在兩種凝視下感覺撕扯:一種是外界與家人嘲弄拒斥的眼光,甚至以「變態」二字言之;另一種是兩人眼中只有彼此的平視,念茲在茲,真情相隨。

   狀似煽情的內容,但導演說起故事不慍不火,藉由男子冬天出獄猶穿著當初入獄的單薄夏衣, 寫家人的無情;透過社福人員探視時,兄嫂才趕緊將妹妹接回住宅以供檢視,寫手足的自私自利;男子推著輪椅帶女子前往用餐時,服務生直接回應要打烊的嘴臉;被託付照顧女子的鄰居,只留下剩菜剩飯要女子自理;甚至是兩人出遊坐地鐵時,附近乘客側目的眼光與指指點點。種種不公不義,都以情節鋪敘,不說教,不控訴,男子沒有暴怒,女子了然無語。人間沒有溫情嗎?這些切片或許不能代表真實,但「曳影」作為本片重要意象,實帶出某些玄機。獨居無燈老屋的女子,最怕夜晚窗外路燈在牆畫上的投射,每每風過葉動,畫中的綠洲黑影幢幢,隱隱搖曳,使她畏懼不已。男子探望女子時,有一種天涯淪落人的相知相惜,或聊天,或洗衣,兩個活在底層的人更互以公主、將軍相稱。貌似不拘小節、粗魯衝動的他,卻聽進女子內心的不安,於是將軍以肉身擋在畫前,嘴裡喃喃唸起亂七八糟的咒語,要這些鬼魅速速退散,不可侵擾他的公主,女子只是笑語吟吟地看著,知道這是此生最珍視她的人了,又夫復何求呢?

   導演李滄東以小說家的文學運鏡,讓本應是痛徹心扉的社會寫實主題,擁有了情愛的溫度、人世的光。片尾男子應女子要求,兩情繾綣結合時,卻被臨時探望的女子兄嫂所撞見,平日不聞不問的親人此時哭天搶地,彷彿摧折心肝般的悲痛欲絕,原本口齒不清的女子情急之下更是難以言語,男子默默受押入獄,不辯解,也不說是女子的提議,此份溫厚令我泫然不已。唯一讓男子掛心的,是入獄後無人化解女子的恐懼,所以他不惜逃脫,爬上女子窗外的樹上,將歧出搖動的枝幹一一砍除,只為了不再讓心愛的公主因黑影晃動輾轉難眠。無視樹下大批刑警的嚴厲喊話,他只是一直砍一直砍,行動不便的女子什麼都不能做,只能將收音機的音量轉到最大,讓男子聽到那首他曾唱給她聽的歌。最後,在金陽燦爛的白晝,女子跪趴匍匐地掃除室內,旁白響起男子自獄中寫來的信,說他過得很好,說他出獄後就來找她,說以後要一起吃些什麼,彷彿是平日的情書、愛侶的如常。縱然天地不仁,悲苦的人也有他們能夠用心用力去守護去愛的方式,觀看至此,我淚如雨下,感謝導演砍除枝繁葉茂的傷痛,讓我相信人間不總是黑暗籠罩,陰影綿密。

   雖是2002年榮獲威尼斯影展最佳導演獎的作品,如今看來,毫無違和感,可見直指人性與情愛的主題始終具有普世性,可以超越時空的限制。選擇題材不難,難的是以何種問題意識去呈現,用怎樣的口氣娓娓述說,這顯然取決於導演的才情與格局,也決定了一部電影的氣味。在雅俗之間,我不認為有明顯分界,但導演是否有愛有思有悲憫,能讀能寫能關心,恐怕才是一部作品定高下的依據。不管是《生命之詩》中對女性處境的探討,呈現女性在角落陰影中掙扎呼吸的情貌;還是《密陽》裡批判基督教傳教士在韓國的活動,對人神之間的關係提出疑問;或是本片談社會邊緣人不被祝福的愛情,針砭種種偏見、歧視與人情冷暖的現象,我們都可以感受到導演在敏銳的詩心之外,對苦難與救贖或凝視或深思或探問的用心,對殘忍很溫柔,對傷痛很誠實,是這種內在的創造性成就李滄東獨特的腔調與氣韻。是以與其爭辯電影的良窳雅俗,不如轉而叩問導演的用功與底蘊,這或許才是影響作品的關鍵所在,不是嗎?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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