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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小說創作的人
2016/01/31 01:25:45瀏覽501|回應1|推薦27

  什麼是一個人的幸福時刻?「每天早晨醒來,到廚房泡咖啡,注入大馬克杯,拿著馬克杯到書桌前坐下,打開電腦。然後開始思考『好了,接下來該寫什麼』」這是村上春樹感覺非常幸福的時刻。在《身為職業小說家》新書中,村上以漫談的方式,娓娓道來自己寫作數十年的心情。許多特殊的比喻,一看就是村上春樹體,例如「小說這個領域就像職業摔角擂台,上台容易,要長久留在上面卻很困難」,他覺得當一個小說家存活下來,需要才能、氣概、運氣和際遇,但更重要的是類似「資格」的東西,那是無法視覺化和言語化的東西。或是像「所謂小說家是把不必要的事情刻意變成必要的人種。」看似多此一舉,但那些迂迴轉彎的地方,才是真理和真實潛藏之處。

  身為一名專職寫作的小說家,村上春樹很感謝自己的幸運,卻也不否認自己的努力,因為「憑著頭腦好支撐寫作的小說家,賞味期限頂多十年,超過這個期限之後,『剃刀的鋒利』就必須轉換成『柴刀的鋒利』,接下來『柴刀的鋒利』又必須轉換成『斧頭的鋒利』,能夠順利超越這幾種轉換點的人,身為作家才能超越時代存活下來。」但顯然不是所有作家都能順利轉換升級的,此語讓我聯想到顏擇雅在新書《向康德學習請客吃飯》中〈文思何以衰竭?〉一文。她提到力氣有時而盡,這點作家就好比運動員,只有幾年巔峰。像是將寫作當成打拳擊的海明威,把托爾斯泰視作對手。「這意象的弦外之音,就是寫作必須心頭糾緊,怒目圓睜,全身筋骨靈動,不然一不留神,寫出板滯文句,就是下巴吃前輩一拳。此時不扔掉重寫,兩三下就被打趴在地了。」只能自毀不能失敗的海明威,無法忍受被打趴在地,力氣用盡自然得舉槍自戕。村上春樹以為,像海明威這種從手中握有沉重材料出發的作家,當經驗給予的動能逐漸下降後,終究也敗在沉重。相較之下,不依賴素材的重,而能從自己的內在編出故事的作家,或許反而輕鬆。「以自己周圍自然發生的事情,日常眼睛所見到的光景,平常生活中所遇到的各種人當素材,納入自己的庫存資料,驅使想像力,只要根據那些素材,編織出自己的故事就行了」。就像是「自然再生能源」的東西,無論從多小的經驗,人只要想做都可以發出驚人的力量。

  我於是想到中國書寫傳統的「文窮而後工」,如果沒有困窮的沉重,那些文人能走到多遠呢?很多書寫家族傷痕的作家,當這些素材用過之後,是否能從自身到他者、從日常產出非凡的能量呢?這必得透過大量的閱讀延展。本書談到學校經驗時,村上春樹提到在翻閱比教科書精彩的書時,可以感覺到內容一一化為自己的血肉,有一種活生生的物理性感觸。「大量閱讀所帶來的體驗,使人可以憑藉想像,自由地穿梭在時間與空間之間,目睹各色各樣不可思議的風景,讓各種語言通過自己的身體,形成複合性的觀點。」因為只從自己的觀點眺望事物時,世界就會咕滋咕滋地將水分蒸發漸漸煮乾,一個人的身體變僵硬,腳步沉重,漸漸無法自由轉身,更遑論寫出自己生活之外的人事。所以,一名多元閱讀的小說家會盡量去思考,卻沒有必要快速下判斷。因為在短時間做出明確結論者,不太適合當小說家,反而更適合當評論家或記者,小說元素需要等待時間發酵,所謂想像正是缺乏脈絡的片段性記憶的組合,而非推論作結。閱讀至此,我發現小說家需要耐心,或是村上所說的「遲鈍」,太敏捷尖銳的人都等不及各種可能的變化,所以,我始終只能是讀者而已。

  村上春樹同時也是名翻譯家,但他寫作時是先用英語再翻成日語的,因為以外國語寫文章時,由於詞彙和表現有限,不至於像使用母語般發生撞車的情形,如果能有效組合,搭配運用的方式不同,反而不需要困難的詞句、華麗的手法也能感動人心,他於是發現屬於自己獨特的節奏,這也是我閱讀他的作品時所感受到的「口氣」。關於原創性,作家自訂的標準非常嚴格:要和其他表現者明顯不同,擁有獨自的風格,能讓人瞬間理解是那個人的表現才行;而此人的風格必須憑自己的力量升級改進,擁有自發、內在的自我改革,風格也必須成長;以及隨著時間經過必須標準化,讓人們精神吸收,或成為後世表現者豐富的引用來源。這樣的說法未免也太深奧了,幸好他舉了《紐約時報》描寫剛出道的披頭四為例:「他們所創作出來的聲音是新鮮的、充滿活力的、而且不會錯是屬於他們自己的。」新鮮、活力、獨一無二,這應該讓原創性變得比較容易瞭解,卻依舊是座艱難的高山啊!可以想見作家對自己的創作是如何的苛刻。

  每屆諾貝爾獎呼聲極高的村上春樹,對眾聲喧嘩的詢問不堪其擾,於是書中以瑞蒙•錢德勒和納爾森•艾格林為例,說明對真正的作家來說,有兩件比文學獎更重要的事:一是自己正在生產有意義的東西的手感,二是擁有能正當評價的讀者,人數不拘。關於後者,想起曾看過張愛玲受不了壞讀者,認為有人沒能力讀夾縫文章,而「短短一篇東西,自註這樣長,真是個笑話。」至於前者對自己的肯定,則是源自腦海裡已經有的形象。「那個形象經常浮在天空的正上方,像北極星那樣閃亮地浮著。一有什麼時,只要抬起頭來仰望天空就行了,就會清楚知道自己現在所站立的位置和該前進的方向。如果沒有那定點的話,我想我可能會到處飄搖迷失方向。」波蘭詩人赫伯特曾說「要找泉源必須在河水中逆流向上游。順著水往下流的只有垃圾而已。」村上春樹很感謝受到讀者的愛顧,但長年以來在日本文壇受到嚴厲的評論批判,甚至總有一直頂著逆風,一個人孤獨地默默工作的感覺。所以他要求自己要有強健的身心與體力,同時認為長篇小說才是自己的主戰場,因為自己本來就屬於長距離跑者的體質,因此要好好把各種事物綜合地、立體地建構起來,某種程度上需要大量的時間和距離。要做真正想做的事情時,就像飛機般,需要夠長的跑道。「用時間贏得的東西,應該可以靠時間來證明。」我非常喜愛這兩句話背後的意志力,真心熱愛一件事,便能和時間為友,最終出色的表現猶如溫泉,擁有滲透到身體深處的暖意,那是有別於家庭浴室的熱水,絕不會一出浴缸就涼掉的。

  身為長期寫作者,村上春樹對紀律的要求非常嚴謹,他以為要把時間拉到自己的陣營,某種程度必須能依自己的意志控制時間才行,化被動為主動,必須要積極有計畫地去做。而無論在什麼地方,人想寫小說的場所全都是密室,可攜帶的書房,這種內在力量是不應該受外在環境影響的。這點我頗認同,完成的意志可以戰勝時空的限制,寫作也好,教學也罷,人為的干擾在所難免,但永遠要一邊修正一邊前進。當作家決心「這裡要改寫得更好」,在書桌前坐下,開始動手修文章,這種姿勢本身就是最重要的意義。「許多情況下,作家的本能和直覺,不是從理論中,而是從決心中更能有效引出來。就像用棒子敲打草叢,讓躲在裡面的鳥飛起來那樣。不管怎麼敲,用什麼棒子敲,總之只要能讓鳥飛起來,就行了。」我也不喜歡糾結在如何做以及做了會怎樣的未知,而是直接訴諸實踐的信仰,所以需要對抗逆風的體力。村上春樹的「驅魔」方式是跑步,前前後後繼續跑了三十年左右了,他覺得每天出去外面跑步,好像在抖落著寫小說時會糾纏上來的「負面跡象」,我也覺得運動時彷彿能產生正面能量,相信自己可以繼續挑戰一切。

  不過,就像村上春樹說的:「工作的時間固然重要,但什麼也不做的時間也具有同樣重要的意義。比方工廠的製作過程或建築工地, 就有所謂『養生』的階段。讓產品和素材『睡覺』。只是放著不動,讓空氣流通,或讓內部確實凝固。」我覺得教學進修也是如此。像是旅行、閱讀、看電影、聽音樂,看似與教學無關之事,其實都是思緒的流動,再慢慢沉澱塑型,與適當的教材在適當的時間與適當的學生相遇。身為教學者,我從學生那兒學到很多,所謂教學相長,誠不妄也。而村上春樹說,在某種意義上,小說家在創作小說的同時,自己的某部分,也被小說創作了。這讓我想到吳明益說過的
:「透過寫作,我讓自己變成更豐富一些的人,而不是我比別人博學、聰明、懂得更多道理,所以才寫作。」像寫《單車失竊記》,他收車、修車,跟朋友約好聊老單車,這些事情會跟著一輩子,它不會走的,「我每寫完一本小說,就變成一個更複雜的人、不一樣的人。」當大江健三郎榮獲諾貝爾文學獎時,瑞典文學院認為他「通過寫作來驅魔,在自己創造的虛構世界裡挖剖個人經驗,成功描繪出人類的共通點。」我想,這些成功的小說家不僅幫自己也幫讀者、這個世界驅魔,讓我們得以感受更多元的想像,在迂迴轉彎處發現真實……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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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畝桑田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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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思
2016/02/12 12:39

很奇妙的文思,

諾貝爾獎得主莫言自陳,

長篇小說「豐乳肥臀」構思十年,

閉門花了十個月寫成,

文思泉湧者如獲至寶,

文思枯竭難以為繼者或許會如海明威、川端康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