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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詩為杖
2016/01/15 20:37:49瀏覽479|回應0|推薦24

   屯書是種癖,買書的當下以為自己愛它,但唯有整本讀完才是真愛。前陣子各種年度選書一一出爐,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唯拍下自己買了哪些書是容易的,寫下自己讀完那些書是艱難的,正如這世界,宣稱是容易的,實踐是艱難的。而我,始終在路上。

   最新一期的大誌轉載村上春樹〈剛成為小說家的時候〉,他提到「在寫小說時,與其說有『正在寫文章』不如更接近『正在演奏音樂』的感覺。換句話說,與其用頭腦寫文章,不如用身體的感覺寫文章。確保節奏、發現美好的和音、相信即興演奏的力量。」這譬喻讓我聯想到閱讀的魔幻時刻,有些書往往能讓心靈隨之擺動,沉浸於文字旋律之中,看完後,則有一種達成「重要移動」的踏實感,像是最近讀完的《搖搖晃晃的人間:余秀華詩選》。她以農民、殘疾人、詩人等三種身分引起注目,卻將自己依序定義成女人、農民與詩人,「我希望我寫出的詩歌只是余秀華的,而不是腦癱者余秀華,或者農民余秀華的。」想起之前看過的中國工人詩選《我的詩篇》,作者群以藍領身分發聲,寫出原版的人生經驗,而余秀華雖不願意凸顯自身的特殊性,但詩句卻幫她說出了一切。

   「當心靈發出呼喚的時候,它以赤子的姿勢到來,不過是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在晃晃的人間走動的時候,它充當了一根拐杖。」文中的「它」是詩,詩可能錯過心靈不便的人,但不會拒絕行動不便的人。生長在湖北鄉間的詩人,作品中田野片片,她始終相信,一個地域的開闊與一個人的心有莫大的關係,因為「我見過在無垠的草原上 / 被圈養起來的牛羊和人,和棲息在籬笆上的鷹 / 在橫店,起伏的丘陵地形如微風裡的浪 // 屋宇如魚,匍匐在水面上,吐出日子,吐出生老病死 / 和一個個連綿不絕的四季」,大自然是生活的導師,引領詩人感受無常之常,不變之變。誠如詩人說她看不見風,就像愛是看不見的,但是她看到樹梢在搖動,當風把裙子吹得很高時,就像一朵年華,隨時傾塌。而河床之於農婦,也帶來不同的體會,余秀華自承在黃昏的時候,喜歡一個人去河床上,「看風裡,一一龜裂的事物 / 或者,一一還原的事物 / 沒有水,就不必想像它的源頭,它開始時候的清,或濁 / 我喜歡把腳伸進那些裂縫,讓淤泥埋著 / 久久拔不出來 / 彷彿落地生根的樣子」。在淤泥裡生根,從苦難汲取養分,詩人喜愛風,有風的夜裡適合在內心留言,尊嚴也是如此。 

   「因為多麼瞭解那個過程,從水裡捧出火的堅決 / 和一開到底的絕望 // 我們都是開放過的人 / 被生活吞進又吐出來,也被命運俘虜過……我總是情不自禁地說服自己 / 就讓一朵花走進燈光裡,再隱退於黑暗 // 輪迴到這裡 / 彼此相望,各生慈悲心腸」(〈假如開出一朵花〉)這樣的慈悲,源於懂得: 懂得生活讓我們都無法走更遠的路,連抒情的聲音也越來越微弱;懂得我們被渺小安慰,也被渺小傷害;懂得需要怎樣的虔誠,才能在萬千花朵裡把春天找出來。然而,這樣活著叫人放心,如果去了遠方,能夠再回來,就會離自己更近。不良於行的詩人,詩是她的遠方,在現實世界裡,她的生活空間很近很慢,往往只是坐著。「你不知道在這深秋能把光陰坐得多深……你身體尚好,樂意從一個荒原走到另一個荒原 / 你追尋最大的落日 / 想讓自己所有的嗚咽都逼回內心,退回命運 // 我就在這裡,哪裡也不去 / 我喜歡那些哭泣,悲傷,不堪呼嘯出去 / 再以歡笑的聲音返回」,哪兒都不能去的女子,承認被圍困的過程,也熟悉了慢慢抽離的方式,「當世界明晃晃的 / 我繼續以我的塵垢送上幸福」。當人生的風聲吹來,味道卻是不一樣的時候,詩人自道:「我的日子只與桃花有關:俗豔,好活而苟活。」

   詩裡沒有怨恨與控訴,悲哀與憂傷,在橫店村的鄉野裡,江水緩慢,光陰到了這裡就有停泊的願望,它允許一個女人在小巷裡慢慢走,允許她慢慢地愛,慢慢老。所以遇見愛情的時候,詩人「連呼吸都陡峭起來,風裡有火」、「我必然以握住閃電的決心握住你」,既堅決又溫柔,「我們不知道從哪裡要來了一個春天,裝滿了口袋 / 它裝滿了花,我裝的是開花的心意」,但於千萬人裡一轉身的遇見,街燈亮起來,卻在暗下去的時候走散。詩人當然有遺憾,但那殘缺也如斯敦厚,「到了七月,萬物蔥蘢。如果一個人沉湎往事 / 也會被一隻蜜蜂刺傷 /而往事又薄又脆,也不聽任月光和風的搖晃」。素樸的農村與自然元素,讓詩意從地景衍伸出哲思,像是「裹著綠葉出生的人,和卸下秋風死去的人 / 他們相向而行,直到背道遠離,塵埃飄起來 / 落下去 / 有人從鞋底搬出石頭,填至河邊 / 依舊有人選擇溺水 // 日月旋轉。可是一切過程就是過程 / 時間如同一個荒誕的理由」。我彷彿看見詩人如草,在時空的荒野裡怔了很久,然後在若有若無的風裡,顫晃出一首又一首的詩。

   空間承載時間的積累,柴崎友香《春之庭院》提到建築物的時間隨人而流動,氛圍與色調因此大異其趣,也改變了記憶的身體。而生長於橫店村的余秀華,放眼所見是布榖、喜鵲、八哥和成群結隊的麻雀,是在同一個光的弧度醒來的水稻、大豆、芝麻和高粱,這是她記憶裡被喚醒的細節,單純的環境讓她擁有化約的能力,而時間是緩慢的,「他們在詩句裡把詞語搬來搬去 / 把一個人對世界的看法搬來搬去 / 我以為,划過一條小河,在村莊裡散步,就夠了// 有那麼多的事情,那麼多經驗 / 無疾而終」。看透人生的徒勞,余秀華搖搖晃晃地在晃晃的人間走動,她的身體是一列火車,「我身體裡的火車,油漆已經斑駁 / 它不慌不忙,允許醉鬼,乞丐,賣藝的,或什麼領袖 / 上上下下 / 我身體裡的火車從來不會錯軌 / 所以允許大雪,風暴,泥石流,和荒謬」。詩人承載歲月的痛感,穿越生命隧道,與黑暗和平共處,而詩是盡頭的光……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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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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