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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3/29 11:50:49瀏覽1094|回應0|推薦18 | |
2013年夏天到新加坡進行教育交流,十八天行程參觀了不少學校與景點,包括樟宜博物館。這裡介紹1942年日本佔領新加坡期間,盟軍戰俘在這座島上發生的事件,整個博物館的畫作呈現了各種戰場,並有語音導覽,可以聽到從前戰俘講述獄中酷刑、謀殺和挨餓的悲慘故事。在小教堂的牆壁上,有前英國戰俘Stanley Warren所繪製的壁畫,另一個壁畫則在入口處附近展示,標題為「兩個瘧疾和一個霍亂」(Two Malarias with a Cholera),描述藝術家Ray Parkin在惡名昭彰的死亡鐵路 (Death Railway) 工作期間發生的經歷。看完獲得2014年英國曼布克獎得獎小說《行過地獄之路》後,書中築建死亡鐵路的二戰背景勾起我的記憶,特地尋找當年遊訪新加坡的部落格紀錄,卻發現自己對此並無太多的著墨與反思,然而這本殘酷又美麗的小說讓我欲罷不能,忍不住上網搜尋更多的資料來補白。此書描述多種形式的愛與死,是作者理查.費納根取材父親在日軍戰俘營劫後餘生的經歷,我原本無感的觀覽,因此被建構了骨架、填塞了血肉,書中人物一個個行過戰火的回憶與餘生、當下與夢境,透過小說家感官歷歷的書寫,撲面而來。有殘酷的詩意、荒謬的天命,有明知錯誤卻美好不捨的愛情,還有天地不仁、弱肉強食的生存競技。 「名人可能就像蛆,最傑出的那些 ∕ 變成甲殼蟲;甲殼蟲令你吃驚嗎? ∕ 記住灌木叢中翠綠色的蜂鳥 ∕ 那令人激動的黎明,它們像初戀的 ∕ 純潔,它們像無辜的暴行」(德里克‧沃爾科特〈他們〉)所謂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我們總是不停地質問生而為人、或善或惡的緣由。書中主角杜里戈在戰爭期間擔任軍醫,雖被俘虜卻努力救助其他士兵,退伍後因其英勇事蹟而備受尊重,然而回首他在二戰期間負責帶領戰俘為日軍建築泰緬鐵路(又稱緬甸鐵路或死亡鐵路)的過往,遁入思考的他,腦海地圖全由亡者故事構成,那是日本在二次大戰為了占領緬甸而修建的鐵路,死亡鐵路的名字則來自建設時工人的死亡率。這本書圍繞著杜里戈這個角色,談戰爭談愛情也談詩,文字間瀰漫著死亡的美學與詩意。作者寫杜里戈成長的年代,詩的意象足以建構或者呈現人生,等到年歲漸增,他發現僅僅一首詩的陰影都有這樣的功能。爾後人生,他總是向命運際遇與他人的期許投降,將這些奇怪壓力稱之為責任。身為戰爭英雄卻屢屢背叛妻子出軌,他對自己的婚姻越愧疚,就越賣力在公共領域做好事。書中將杜里戈的困境寫得非常深刻:「何謂責任何謂好是他人對你的期許,符合他人的期許是一種便宜行事的逃避之道,但越是便宜行事便越容易被困得無處可逃。」 那種欲求不滿來自戰後的創傷症候群,也來自愛而不得的戀情。沒有神的世界,上帝何在?風中微光夜漫長,黑影幢幢,眼中所見盡為分裂:正人扭曲,鄙夫濟弱,君子為惡,懦夫不屈。這並非懲惡罰罪的地獄,而是錯亂醜陋的人間實相。目睹他人死去甚至因自己而死,怎能無動於衷?莫怪乎在電影《美國狙擊手》中,克里斯的妻子總對他說﹕「你人在這裡,但心不在這裡。」坐在客廳裡望著空無一物的電視螢幕發呆,腦海裡轟隆隆響起的盡是戰場上的槍砲聲,這種無心的生活如何能安?本書中有一段情節讓我不忍卒睹,那是面對已經截了又截幾乎無處可截肢的傑克,當他的傷口再度受到感染後,「杜里戈持續縫合傑克‧倫波的殘肢,尋找讓他可以縫針的地方。終於找到了,他極為小心地細膩地縫合,確保這次縫線能撐住,傑克‧倫波能活下去,當他完工,抬起頭來,才發現傑克‧倫波早就死了好一會兒,眾人不知該怎麼告訴他。」光是想像這個畫面,就覺得悲慟不已,難怪杜里戈會覺得神其實是時間的另一個稱謂,這代表人類絕對無法戰勝神,抱持宿命觀的他認為,「人生只能被展現,無法被解釋,不直接指涉事物的字眼反而才是最真實的。」神在書中,難以被信任,但更不可置信的是人對待人的方式。所以在焚燒死去的弟兄時,杜里戈問:「XX,你還相信上帝嗎?」「上校,不知道耶,我現在懷疑的是人類。」然後屍體燃燒時爆裂發出劈啪的聲音,高熱讓神經緊縮,一具屍體舉起手,是表示贊同嗎?火葬班有人揮手回應,突顯了生死同愾的荒謬與悲哀。 「小黑沒有太多信仰,他不認為自己是獨一無二的,他不相信宿命。他認為這些玩意全是鬼扯,死亡隨時會找上他,就像它奪去許多同袍生命一樣。生命跟理念無關。生命得靠一點運氣。更多時候,生命是個會出老千的東西。生命也者,就是不踏錯下一個步伐。」文中的小黑韌性十足,是熟諳求生之道的戰俘,然而他的運氣不總是那麼好,生命出了老千,遇上日軍幹部不准停手的毆打令,連杜里戈出言求情都無法制止,於是「那一剎那,他敬仰中村的驚人意志遠超過他對小黑挨揍的絕望。中村的無情力量、對榮譽義無反顧的尊崇,都不容置疑。杜里戈找不到同樣的生命力到來對抗他。看著巨蜥拉起小黑繼續揍,中間還火速抽了他兩巴掌,杜里戈覺得那種恐怖顫動似乎震撼大地,萬物隨之鼓動,這種不祥的鼓奏就是生命的真理。」旁觀他人之痛卻無動於衷,中村作為戰時的加害者會不會也是受害者?和杜里戈一樣,中村生平最愛的也是詩,天皇就是「兩個字」的詩,對他來說,或許還是最偉大的一首詩,一首涵蓋全宇宙、超越所有道德與痛苦的詩。「而跟所有偉大的藝術一樣,它也超越善惡的分野。他不願多想,然而這首詩不知為何變成恐怖、怪物與屍體。他也發現自己擁有抑制同情心的莫大能力,與殘暴歡樂同行,從中得到純粹的樂趣,因為啊,相較於大如宇宙的良善,任何人命都微不足道。」這段敘述讓我想到大貫惠美子《被扭曲的櫻花:美的意識與軍國主義》一書,此書探討了政治的國族主義──「為天皇即國家而犧牲」的意識型態,如何滲透到國家「臣民」的日常生活中,以及如何以櫻花作為「大和魂」的象徵,來重製「武士道」。對於戰爭和其他暴力形式,一定要小心「犧牲之壯美」與「愛國主義」的召喚,避免在無意中助長戰爭與衝突,因為戰爭英雄的神格化太容易蠱惑人心了,卻只是平白葬送自己與他人的生命。 同樣令人深思的,還有改編自百田尚樹小說的電影《永遠的0》,以二戰神風特攻隊的零式戰鬥機為主題,就戰爭中的國家勝敗與個人生死進行辯證,孰重孰輕?意義何在?固然說沒有國哪有家,但是為國不衛家也失諸人性,能如屈原〈國殤〉所言「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的人,畢竟少數,即便是王道之師,依舊難以避免生死永別、顛沛流散的人倫悲劇。只要涉及戰爭,勝難喜,敗可悲,集眾多小我犧牲而成就的大我,一點都不值得擁戴或歌頌。永遠長存的不是神風特攻隊的零式戰機,而是假國家榮譽之名行謀殺之實的罪行,當這麼多人無意義地死去,到底留下了什麼?如果未能從這樣的戰爭悲痛中得到省思與借鏡,那就真的只剩下虛無的0了。每次上完杜甫三別三吏的組詩,和學生提及每一個士兵身後便是一個家庭的悲劇,妻離子散,顛沛流離,更不用說是死者棄屍溝壑、生者無家可歸的傷痛。所以,我從不掩飾自己堅決反戰的立場,勝者艱難,敗者艱難,勝敗之間的殺戮尤為艱難。沒有人是贏家,生者死者都有各自必須付出的代價。就像書中毆打小黑致死的巨蜥,韓國人的身分讓他只能成為一名獄卒,「做獄卒那段期間,他活得像禽獸,行事像禽獸,想法像禽獸,以禽獸的方式理解這個世界,但那段禽獸生活也是他唯一獲准活得像人的時候。當他發現只能在禽獸生活裡找到自己的人性,他一點也不羞恥,只是狐疑會走到哪一步?」多年後,他以戰犯的身分被起訴,當通譯告知他將被絞刑處死,他也像禽獸默默忍受,「雖不理解,但隱約知道自己享受過那樣的自由,現在,他死期已至。」這段文字令人不寒而慄,在活得像禽獸般的生活中享有自由,這到底是怎樣的卑微與扭曲?戰爭中,每個人都可悲,不管是慘死或倖生,身為加害者或受害者。 偶爾,戰時也有良知的微光閃爍,像是中村曾有那麼一下子,「他思索:萬一這一切都只是至惡的掩飾呢?這是不宜沉溺的恐怖想法。」如果,如果繼續耽溺這樣的想法呢?後來會不會有所不同?可是,相信是容易的,懷疑是困難的,推翻既有的想法更是難上加難,軍隊出任務需要絕對的服從,敵我對峙的信念亦如是。愛在戰火蔓延時是本書另一條副線,那是兩名女子的戰爭,杜里戈的妻子失去他的愛,卻守住了他的人,而艾咪多年之後與杜里戈擦肩而過,「她差不多忘記他的模樣。但那人是他。他沒死,她也沒死。這樣就夠了。他已經成為大人物,不,不僅如此,她可以看見他超越『人』,成為另一種東西。」那是符合他人期許卻受之有愧的東西。就像戰後,活著的人不見得快樂,現實中,長相廝守的配偶也不一定幸福,艾咪偶爾會想起海邊的房間、月亮、他、黑暗中浮亮的時鐘綠色指針、海浪拍擊的聲音,以及那個她不曾經驗過、未來也不會有的感情。而杜里戈不曾忘記二戰時的死亡鐵路,也一直記得艾咪,這對無緣的戀人所一直不知道的,是杜里戈妻子編造出的謊言,讓男子以為女子已逝,萬念俱灰,從此風流不定;女子誤認男子違背誓言,一生孤獨,戴著定情的項鍊病死以終。這是生命出的另一次老千,沒有道理,無跡可尋,相愛而錯過,猶如同為人類卻自相殘殺,都是令人傷痛的地獄行路。 此路有無止盡?地獄的盡頭會開啟另一種重生嗎?且以英國桂冠詩人丁尼生的〈尤里西斯〉作結:「長日已盡 ∕ 月亮緩升 ∕ 大海與眾生齊呻吟 ∕ 來吧,我的朋友, ∕ 尋找新世界 ∕ 時猶未晚」。在諸神隱退之後,我們必須繼續生活,在人生之旅勉力前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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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