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一場演講不難，準備每一場不重複自己的演講很難；談自己喜歡的事物不難，要讓聽者也對自己喜歡的事物有感很難。聽過不少次吳明益老師的演講，幾乎沒有失望過，總能從老師精心準備的內容中得到興味與啟發，今日下午聆聽他與香港作家陳冠中的對談亦是如此。

　兩位小說家談自己的私人寫作誌，要從什麼角度切入才能不流於蔓雜？明益老師借用李維史陀論及語言深層結構與文化現象的關係，以美籍華裔女作家楊小娜(Shawna Yang Ryan)寫228事件的《綠島》，以及王震緒(日名為東山彰良)描述家族故事獲得直木賞的《流》為例，具體說明語言裡有文化的基因，無論以何種文字書寫，都能一眼辨識出文化基因的語境。所以，語境是一種氣味，跟隨作者，永不磨滅，瀰漫在作者與讀者之間，讓不同語境的人，能擁有相同的鄉愁，這是非常動人的觀點。之前閱讀東山彰良的《流》，對於內文提及中華商場的情節，不禁想到《天橋上的魔術師》，結果老師今天真的以住民的身分，點出情節不合理之處，甚為有趣，對照《單車失竊記》與《流》兩書的語言，便可看出台灣本身的多語文化與日本成長背景下的書寫差異，頗堪玩味。雖然僅是三十分鐘的短講，但老師豐富的徵引與明確的焦點，讓跨越不同語言文化的寫作有了交集，感謝講者充分的準備與深思，讓台下的聽眾受益匪淺。

　而陳冠中先是列舉了幾位作家之所以寫作的理由，如奈及利亞作家尼古拉·布雷班說：「我寫作，是由於心裡的恐懼與愉快。不然是會傷風敗俗的。」西班牙的卡米洛·何塞·塞拉說：「文學可能是一種報復行為……一本書比它的作者或復仇者在陽世生存的時間更長。即使在人死後，這酷劣的復仇行為依然不會消失。」而喬治·歐威爾在1947年〈我為何寫作〉一文中，提出四個寫作的動機，除了謀生吃飯之外，還有完全的自我中心、熱衷於美的事物、基於歷史的使命，以及政治性目的這四個原因。然後，陳冠中提及自己為什麼會寫小說：或是透過閱讀，得到鼓勵，引發書寫的慾望；或是來自某部小說的震動，造成情感失調，為調和失衡的情感而產生寫作動力。從林海音的《城南舊事》、村上春樹《海邊的卡夫卡》到荷裔南非作家柯慈的《屈辱》、日裔英籍的石黑一雄《別讓我走》，都是曾引發他認知或感情失衡的作品。他從單純的書寫到必須蒐集、閱讀大量資料的寫作，深刻體認到一部成功的小說之不易，就像閱讀吳明益老師的《複眼人》，也讓他感受到此書鎔鑄知性與詩意的殊異性。

　在兩位作家短講之後，由主持人須文蔚老師與講者進行問答。對於如何出入魔幻與寫實之間，明益老師認為把現實抽象化，以變形去震動讀者的心，或是一種路徑，老師並以1898年阿公店大虐殺事件中，人民被迫以八家將的法器為武器一例，說明其殘酷又具小說感的魔幻性。陳冠中半開玩笑地說，中國的現實或許比魔幻更魔幻，有人寫作的目的是為了改變世界，他的寫法則是留下鬆動的空間，以利於讀者轉移自己的情感。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立場，但透過書寫，試著去體貼不同立場的人，讓自己的堅定不流於傲慢，這也是帶著問題意識寫作，卻不能寫實寫滿寫明白的原因。陳冠中有幾個觀點，一直在我腦海縈繞不去，像是他覺得巴基斯坦是個沒有被充分想像的國家，因為沒有故事，所以難以理解，這讓我想到一個好的說書人，其實也可以是造成改變的實踐者，透過故事去理解去想像，也才可能衍生具體的行動與改善。如同南韓小說家孔枝泳將聽障生被性侵的新聞寫成小說《熔爐》，後來拍成電影，藉由傳播讓大量閱聽者關注此事，進而影響修法與審判，這便是文學所能發揮的力量。

　在分析中國文化傳播的現象時，陳冠中認為早期嚴格控管時代反而有不少新嘗試，一直到微博、部落格等私媒體興起，仍有不少批判與撞擊的聲音，反倒是最近以來漸趨沉寂。他自己所能做的便是逆勢操作，以寫作長文長篇小說的方式把腳變長，讓自己可以走得更遠，去遇到理想的讀者。這個想法真是讓我心有戚戚焉，輕薄短小太容易，卻不見得有腳力走到遠方，這也是我願意花時間、心力整理各式藝文心得的原因，希望藉以反制速食、片斷的輕淺書寫。最後，有聽眾問到如何培養魔幻創作的能力？像把自己逼入絕境以達亢奮的境地，明益老師的自身經驗是熬夜，打開所有感官，或一個人孤獨走入大自然，便能讓自己擁有置身於虛擬空間的經驗。而我很喜歡陳冠中所說的，寫作時可以看到過去人事物的幢幢幽靈，陰魂不散，這何嘗不是一種魔幻？時空的錯置，記憶的復刻，這是小說家的私房誌，也是每個有故事的人的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