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柯蘿緹說:「害怕記憶逐漸模糊 / 害怕有些事情消逝 / 害怕不小心遺忘了別人 / 或者自己被遺忘,你很清楚 / 時間並不值得信任,而你 / 也不是那個禁得起時間信任的人」,他的害怕何嘗不是眾人的恐懼?那麼,可以用「收藏」來對抗時間的無情嗎?如果這些收藏的舊物值得被愛,或許,我們也值得。今日午後至淡水雲門劇場,聆聽吳明益老師談「時代的舊物美學」。老師以自己收藏、修復老鐵馬的過程為中心,向外輻射十個主題,含括了歷史、故事與實例,還有人與物之間的種種情誼,攸關品味、知識、鑑賞力。一如老師的書寫風格,演講的內容有知識的考證、人事的細節,理性的思辨以及略帶感傷的抒情。 老師先以一張張老鐵馬照片,帶出當時的庶民生活樣貌,彷彿穿越時空隧道,回到如今已成絕景的日常,聽老師娓娓道來交通工具的遞嬗、單車作為合照的道具,以及反映騎乘者的地位階級等,都讓人深深感覺到:懷舊不只是一種感傷,也可以是理性的。論及「設計」這個主題時,可以呼應老師之後所說的「癡迷是做學問的要件」,因為舉凡每個零件的功能、手作的功夫,或是美學的形式要求等,皆可聽到老師窮盡文獻與探訪的專業說明,那種身心投入且享受其中的表現,已然由「知之者」晉升到「樂之者」的境界。所以我知道設計的目的在於發揮實用性,卻不能只有實用性,它同時也在創造差異性與可能性,「手作」可以讓人類更聰明,因為工具的使用而產生文明,就像「職人」可以花數十年只專注於一件事情上的吹毛求疵,有一種動人的堅持與精進。 語言是創造人類各種社交行為的工具,和修鐵馬的老師傅打交道時,老師以台語發音的「利」、「掃」、「逼」等字為例,呈現修復過程的動態感,非常鮮活,讓我忍不住聯想到黃春明老師示範如何製作風箏的口說。而當一輛鮮豔的單車出現在投影螢幕上時,老師轉述師傅的話,說這顏色是「胭脂紅」(台語),當下還真有一種明媚流麗的感覺呢!長久以來,老師從自然書寫的野地攝影、手繪素描,到花蓮的農耕、老鐵馬的研究與修復等,這一連串的走過,讓老師篤信文學不僅是語言的創造,亦是技藝的製造,思想的演化便置身其中。兼蓄語言人與工具人的多神信仰,所以「物件的美學存在於製造者對物的態度」,在人與物的互動中,即便是看不到的細節也得要求完美,當老師指出某部腳踏車不為人所注意的美學設計,或是想到新版《複眼人》對封面與插畫的精益求精,我終於理解這不僅是專業,更是所謂職人的尊嚴。美學,乃是奠基在知識上的品味。 演講到後半場,幾個和記憶與時間相關的故事,讓我屢屢紅了眼眶。是老師努力找到和父親生前使用相同的公事包,然後固定在某一輛老鐵馬上的定格照片,這部單車便因這個公事包而烙下父子的記憶,遠遠牽繫起小時候被父親載著去看病的曾經。舊物與照片會召喚記憶,也埋伏了情感的線索。讓我印象深刻的,還有如何還原一輛風華不再的腳踏車,從老師留在士林捷運站的一張紙條,帶出巧合背後的因緣與親情,那攸關一個癱瘓多年的父親與始終繫繫念念的兒子。病者無法騎車,多年來荒廢棄置,風吹日曬雨淋,卻藉由國外回來的老者之子有心顧盼,看見車上的紙條,才讓老師得以和這輛老鐵馬結緣,讓單車重現當年光彩。這多麼像是小說情節,又何嘗不是真實人生呢?小說家以作品帶領讀者重返魔幻時刻,而舊物承載隱晦的記憶密碼,同樣可以讓觀者心靈震動,難以言喻。 恢復舊物不是件容易的事,要努力掃除時間的灰塵,還要精準完整地拼湊,老師分享了他花八個工作天,恢復一輛販賣養樂多單車的過程與心情。那曾是童年最最期待的時光,看見藍色養樂多車就連結到甜蜜的幸福,於是從拆卸到組裝,在某日凌晨兩點終於大功告成的當下,老師說就像是他在自然野地望見珍奇鳥類的心情,置身於無人知曉的喜悅之中。「復舊」之於他,是找回同一時代的每一個螺絲,是等待,也是為了理解那個時代。「文學」是這場演講的最後關鍵字,從一開始的照片故事,到後來種種人與物的相知相遇,文學是一種喚起,是偶遇,也是追求。因為寫作《單車失竊記》,走入單車的生活日常與文獻知識,甚至參與了十月份國立台灣博物館的老鐵馬展,誠如老師自己所言,這是身體與機械的結合,延伸出一個不斷遷移的迷人世界。 如果閱讀定義了我們,我們也在定義閱讀。文學,不是直線不是單向,會彎曲也有歧出,更非從一而終,而是一直在路上的移動。舊物有其美學,以身心筆去記錄這一切的,便是文學了。這樣的舊物值得被收藏,我相信,這樣的文學也值得被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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