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好朋友就是閱讀彼此推薦的小說，所以在好友讀完《複眼人》和《單車失竊記》後，我也看完《折頸男的協奏曲》和《死神的浮力》，沒錯，他蒐集伊坂幸太郎所有作品，是個想親炙小說家故鄉仙台的鐵粉。伊坂的不少小說被中村義洋改編成電影，我看過加瀨亮和岡田將生主演的《重力小丑》，感覺伊坂的作品總有種揮之不去的宿命感，相信世上必然存在無法解釋的惡人，「把別人寬宏的心搗碎來作蕎麥麵佐料的人，確實存在，世上就是有這種毀了別人的生活，卻完全不當一回事的傢伙」，像《死神的浮力》中的本城崇就是這樣的人，但伊坂總能以冷靜的態度、諧謔的方式，為無可奈何的情節增添懸念與趣味，甚至視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劇，也是具有意義的磨練，「一個非得從東京前往大阪的人，不管是新幹線停駛，飛機無法起飛，還是車子拋錨，也還是會想辦法前往。即便路線或方法改變，該發生的事還是會發生。」就像每個人都一定會死，只是以何種方式與心態去看待而已。

　偵探黑澤和死神千葉是經常出現在小說的固定人物，不循常規又充滿善意，以自己的方式解釋世界，面對暴力兇殺仿如日常生活般輕鬆，他們略帶冷感又真誠的幽默，總能在最緊繃的時候，帶領讀者走到約定俗成的世界之外，跳脫二元對立的價值觀，站在「外側」觀看。金城武曾在《死神的精準度》裡演過千葉這個角色，直觀單純，熱愛音樂，很難理解人類的偏執，這是伊坂為死神一貫的設定。《死神的浮力》中一樣可以看到千葉的超脫與豁達，卻多了份對人性之惡的敏感，作者想要傳達出死亡並不值得恐懼，真正令人畏懼的是囚禁在仇恨與毀滅之中，讓自己或他人「像被惡魔給撞飛，然後又被另一隻惡魔撞飛，在地上打滾時，又被推進存在於這世上某處的絕望巷弄裡」。情節的推進往往出乎意料，峰迴路轉，吊盡讀者胃口，沒有良心的本城崇聰明絕頂，讓一心想為愛女報仇的山野邊遼夫婦吃盡苦頭。伊坂自稱寫小說時無法先訂大綱，總是筆隨意走，或也是因此讓人無法預設，而能在曲折起伏後帶來柳暗花明的快感。

　習慣閱讀承載大量知識作品的我，剛接觸伊坂的小說時，需要一點時間適應他的輕盈與趣味，但充滿懸念的推理過程，配合人性的細膩刻畫，漸漸讓我走進一個辨證生死善惡的混沌世界，需要一點面對的勇敢、沉澱的耐心，和走到外側後再回到原來位置的自省。

〔２〕
　獲得日本直木賞大獎的《流》，閱讀過後的人評價不一，我於是覺得自己得親自看過才能下定論。閱讀不到一半時，我的確有看不下去的衝動，雖然裡面提到台灣本省與外省子弟幫派打架的片段，讓我聯想到《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關於中華商場拜狐仙與商店營生的種種描寫，也自然連結到《天橋上的魔術師》一書，還提到解嚴後榮民返鄉的情節等，亦是我經歷過的社會實相，也就是說，此書所描述的台灣社會現象，其實有一大部分與我的生命重疊，我卻遲遲未能感到共鳴，為什麼？難道是因為看過部分相關著作，面向更廣，探究更深，筆法或更詩意更有力。所以，這樣輕淺的寫法擊不進我的心？

　然後我耐著性子看完全書，參考直木賞九位委員的評語後，再回想全書關於中日之間的政治文化描寫，我開始有點理解此書被肯定的原因。真正看過又大力向我推薦此書的好友，認為以一個在日本成長的作家能夠關注這個主題，寫出一部橫跨台灣數十年時空的類成長小說，認真考察當時生活風景，著實不易，且誠意十足。想到上個月去台灣文學館觀看中日文學交流特展，此書便被列入年表的最新資料，而作者王震緒(筆名東山彰良)的父親是旅日華人學者、作家王孝廉，也在台文館「文學家庭」的展覽中被一併介紹，綜合這些外圍因素考量，加上後半部情節的設計推演確實令人有恍然大悟之感，作者說了個原來如此又噓唏不已的故事，是時代潮流下的身不由己，驀然回首，又怎能無感無思呢？

　我承認此書的價值，但仍擔心年輕學子在閱讀時的隔閡，或許試著如日本作家根本昌夫所言：「寫小說的時候會看見某種『可能性』。然後，會有一種彷彿自己能從那個時刻再重新活過一次的感覺。」看小說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於是對過去的想法就能出現改變，當下所見風景也能轉成對未來的期許，因為人恆在時間之流裡，浮沉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