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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9/05 21:10:19瀏覽425|回應1|推薦22 | |
太宰治曾說﹕「電影院是意志薄弱者暗自飲泣的地方。」但每每觀看是枝裕和的電影,卻讓電影院成為一個同感共鳴的泫然之處。他曾在《宛如走路的速度》一書中自承:由山田太一和向田邦子執筆,總共三十部的《倉本聰精選典藏系列》劇本發行,促使他將自己未來的目標從小說家改變為寫劇本。這兩位前輩對日常生活細節的專注與觀察,給予是枝裕和很大的啟發,「向田邦子對我的影響更勝於小津安二郎。」所以,在新作《比海還深》裡,觀眾可以看見大量的瑣碎家常,樹木希林和阿部寬這對母子的對話互動,彷若我與母親的生活縮影,母者無條件的包容與理解,惦記與掛心,還有想要偷偷協助終究徒勞無功的愛與付出,或喃喃自語或裝可憐的聲音或突如其來的小動作,令人發噱之餘,更有深深的感動。 影片從父親去世之後開展,女兒和獨居的母親說起父親的種種,除了寫得一手好字之外,似乎一無是處,好賭成性,不負責任,為遺傳父親性格的兒子人生埋下伏筆。然後是困惑著「我的人生到底在哪一步走錯了呢?」的阿部寬出場,他真的是個戲路很廣的演員,魯蛇樣的臉龐只有在賭博時才煥發光彩,儼然是人生失敗組的他竟曾是文學獎得主,放不下小說家的頭銜,無能另謀他就,他困在過往的榮光,一如困在對前妻的愛情裡,舉步維艱,難以前進。相較於總是在追逐失去的東西的阿部寬,母親樹木希林則是勇於迎接未來,瀟灑向前,她將尾隨身後的蝴蝶想成亡夫,對牠說:「我會一個人獨自幸福地活下去。」並告訴兒子:「你要靠近些,好好地看著我是怎樣逐漸老去。」這幾句話當下擊中了我的心,有點兒酸有點兒痛,卻忍不住漾起了笑,覺得溫暖並為她感到驕傲。 在《橫山家之味》、《空氣人形》、《奇蹟》甚至是後來《我的意外爸爸》等幾部作品裡,都描寫了人生大小不一的殘缺與憾恨,但導演最後都將結局指向靜淡有光的遠方,沒有壞人惡果,只有釋懷與包容。在《奇蹟》中,小田切讓扮演的父親便對兒子說﹕「世間也需要沒用的東西,如果一切事物都必須有其意義,會讓人喘不過氣來。」是枝裕和曾說﹕「我並不喜歡主角克服弱點、保護家庭及拯救世界這類的情節,反而很想描寫英雄不存在、只有平凡人生活的、有點髒污的世界突然展現的美麗瞬間。這種時刻需要的並非咬緊牙關的硬氣,而是可以得到他人協助的弱點。」而阿部寬所飾演的正是眾人眼中的無用者,因沉溺賭博而讓妻子毅然離去,付不出每月的贍養費,也讓兒子擔心他的經濟狀況,更不消說還要面對同事的狐疑、姊姊的奚落與母親的擔憂。不時記下佳句的他,沒有忘記當初的文學夢,雖然長大後沒有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大人,可是念在他努力買球鞋、漢堡給兒子的心意,看他把向同事借來的錢充當母親零用金,以及跟蹤前妻、舊情難捨的執著模樣,只是一個不能放過自己的可憐人,又怎麼忍心嚴厲苛責或批判他呢? 小林聰美飾演的姊姊,看似與弟弟不和,其實同處一個屋簷下,對彼此的個性早已心知肚明。同樣遺傳自母親的一手醜字,同時都要母親小心對方的不懷好意,以及對弟弟翻箱倒櫃找尋古物變賣的戲弄,皆可看見這對姊弟的默契,對母親的關心與索求是共通的,母親對兒女的愛與寬容也是一致的。人性在此,沒有褒貶,只是呈現。所以姊姊會對執迷不悟的弟弟說:「有勇氣成為別人的過去,才是成熟的大人。」就像前妻對阿部寬說的「放我走吧!」所以母親也勸兒子說:「幸福是靠犧牲才能入手的。」萬事萬物都有缺口,人亦如是,缺口同時也是光的入口。不管是阿部寬的原生家庭,還是結了婚又離散的家庭,所有的家人都因為一場颱風而相遇相聚,爾後在風雨飄搖中攤開真心,誠懇對話與傾聽。颱風夜,母親和兒子在桌邊聽著鄧麗君演唱〈別離的預感〉,歌詞唱到:「請告訴我,你覺得悲哀的理由。即使觸摸到你,我也只有相信你如此而已,那是比大海還深,比天空還要藍,要超過如此般的愛你,我也做不到了。」此時,樹木希林告訴阿部寬:「我從不曾愛一個人比海還深。」這是片名的由來,隱然透露放手的哲學:放開對方,也是放過自己。嘴裡縱然如此說道,但她常在夜裡夢見獨自往生的亡夫入夢,究竟是誰放不下呢?愛與不愛都需要勇氣,這從來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是枝裕和說過,「我的作品不是我創造的,作品和感情原已內含在世界之中,我只不過是集中起來加以揀選,再展現給觀眾看而已。」作品並非用來展現,而是對話。有了那樣的想法後,作品便會自己打開門窗,讓空氣的對流暢通無阻。所以他在《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裡,對人物沒有道德性的裁判,甚至沒有指責遺棄孩子的母親,「因為電影的存在並非為了審判個人,導演也不是神或法官。在電影裡安排壞人的話,或許劇情(世界)會更明朗,但我不想這麼做。我想讓觀眾從這部電影發現自己的問題,回去後能夠不時反覆思索。」當我在觀看《比海還深》時,便不時聽見自己內在的回音。阿部寬出場之後,他坐上滿是老人的公車,聽著她們談論看病檢查的話題,隨鏡頭帶到母親獨居的國宅,接著遇上以前搬走的鄰居,才知道之前有獨居老人死後三週才被發現,為了照顧年邁的父母,所以鄰居又搬回社區。這幾幕的背景音樂搭配輕盈的口哨聲,優美悅耳,卻迴盪著沉重的老死議題,讓我的感觸特別深刻。 我很喜歡看樹木希林照顧植物的模樣,那棵始終沒有開花結果的橘子樹,帶出母者對子女大器晚成的期待,就像我母親每早固定到陽台澆花一般,讓我想到家中也有始終紅不了的紅竹和聖誕紅,我就是只能在家綠著,沒有喜洋洋的桃花紅,但誠如樹木希林對阿部寬無微不至的照護,比海還深的母愛是不求回報的,她們接受孩子長成的各種樣子。逝者已矣,我們終究都只能探向前方的人生風景,欠缺本身並不需要遺憾,它還包含著各種可能性,即便日子時時流逝,明天依舊不斷地出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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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