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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活著的證據
2016/12/10 23:10:45瀏覽953|回應1|推薦30

 如果說村上春樹小說裡的悲傷是節制的,那麼村上龍作品呈現的是縱慾後的荒涼;前者努力對抗虛假、缺乏想像力的人生,挖一口屬於自己的井,去黑暗的地方把某種東西帶回來,後者則不斷打開別人的窗戶觀看,以極度的敏銳走在時事的尖端,面對普羅大眾去批判。今天下午去天母書廬聽吳明益老師談村上春樹與村上龍,真是場密度很高的講座,將兩人的小說從早期到近期一一爬梳,形成有系統的脈絡,實在令人大呼過癮。

 老師先從村上春樹談起,自早期以愛情為主的議題、對學校教育的質疑,到後來對戰爭、宗教的反思,逐一建立曲折敘述的村上式世界觀,是一種光與暗的對應存在。老師自言在當兵時開始看村上春樹短篇小說《開往中國的慢船》,其中的氣味吸引了他,之後一路閱讀至今。很多人以為他的小說不夠深刻,但《地下鐵事件》一書是巨大轉捩點,就像白俄羅斯作家亞歷塞維奇人聲拼貼式的報導文學,村上春樹曾經花了兩年的時間,對發生在東京的「地下鐵事件」進行調查訪問,他先訪問了在事件中遭到奧姆真理教施放的毒氣毒害的受害者及其家人,接著又訪問了造成災難的加害者--奧姆真理教的教徒們,他感受到文中的每個人都充滿深度,我自己讀完此書,也從立體的人物描繪中,察覺到作家巨大的悲憫。這本書相較於之前看過的《聽風的歌》、《遇見百分百女孩》,的確是非常迥異的經驗,也讓村上春樹晉升到不同的高度。

 在《身為職業小說家》中,村上春樹自言寫作時是先用英語再翻成日語的,因為以外國語寫文章時,由於詞彙和表現有限,不至於像使用母語般發生撞車的情形,如果能有效組合,搭配運用的方式不同,反而不需要困難的詞句、華麗的手法也能感動人心,他於是發現屬於自己獨特的節奏,這也是我閱讀他的作品時所感受到的「口氣」。吳明益老師亦提及形成個人風格的重要性,種種形式特徵可讓讀者輕易識別出屬於何人,他當場便以莒哈絲、駱以軍等人的寫法為例。喜愛爵士樂的村上春樹,認為自己文章的音樂性很強,以電腦寫作即是用鍵盤打拍子,那是比呼吸還強烈的東西。而形象化的譬喻,像是直接給一張幻燈片投影出來,也是村上春樹令人印象深刻的風格之一,如《人造衛星情人》中描寫22歲女孩小堇的第一次戀愛:
「就像筆直掃過廣大平原的龍捲風一般熱烈的戀愛。那將所到之處一切有形的東西毫不保留地擊倒,一一捲入空中,蠻不講理地撕裂,體無完膚地粉碎。而且刻不容緩毫不放鬆地掠過大洋,毫不慈悲地摧毀高棉的吳哥窟(Angkor Wat),熱風將印度叢林中整群可憐的老虎燒焦,並化為波斯沙漠中的狂沙暴,將某個地方少數民族的城邦要塞都市整個掩埋在沙裡。一個壯觀的紀念碑式戀愛。」又或是在《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中,描述連續七天觀看獨角獸換毛的寂寞之人,秋天的場景配合孤寂的無語凝睇,形成歷歷在目的畫面,悲涼至極。

 老師另以《海邊的卡夫卡》第16章〈殺貓手瓊尼沃克〉為例,說明村上春樹的寫作修辭:
「我所以殺貓,是為了收集貓的靈魂。……大凡做事都要有如此這般的順序。嚴格依序行事,此乃敬意的表露。以靈魂為對象的工作就是這麼一種性質,和對待菠蘿甜瓜什麼的不一樣,是吧?」文末的「菠蘿甜瓜」之喻,在他的小說中常有類似的生活化修辭,以簡單的文字表現艱難的道理,相較於部分作家以繁複的文字說明簡易的事理,確實是高明多了。其實教書何嘗不是處理靈魂的工作呢面對每個學生的獨特性,當然是和處理波蘿甜瓜大不同啊!吳明益老師順道提及台灣與中國作家之別,不少人以為台灣作家修辭華麗而欠缺情節,中國創作者則是有情節而用語直白,直至莫言才打破這般的分類。

 楊照曾在《永遠的少年》書序中提到,不管是什麼樣的小說題材,一旦被村上春樹寫了,
「那小說就帶有濃厚的『成長小說』性質。不過,他寫的,不是少年如何在社會中成長,懂得如何活在社會裡;毋寧是少年如何對抗社會而成長,認知自己的夢想,以及願意為這夢想承擔責任、付出代價。所以在《海邊的卡夫卡》裡,烏鴉如此不容商量地告訴田村卡夫卡:「要做全世界最強悍的十五歲少年。」吳明益老師也說到不少人以尋找」來定義村上春樹的作品,如同電影《ET》中充滿好奇心與勇於探索的少年。在《尋羊冒險記》中,男主角一直不斷在尋找什麼,卻發現巨大事物的真實其實不易出現,而在《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裡,他寫到了長大的代價,那種進化是難受而寂寞的,世上不可能有快樂的進化,顯現出作者對於成長的失落與悲傷。

 此外,
影子」似乎是頻繁出現在小說中的關鍵字,老師以為在《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中和自己分割的影子,可以和《莊子》〈魍魎問影〉參照來看,這也讓我想到今年村上春樹到丹麥領取安徒生文學獎時,所發表的演說和影子對決」,呈現出小說家謹慎處理人生黑暗面的性格:「我自己在寫小說時,也會穿越故事中的黑暗隧道,去邂逅完全想像不到、我自身的夢幻一面,這一面一定就是我的影子。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盡可能正確且正直的描述這個影子,不要從影子逃開、沒有論理分析,把它當成自己的一部分去接納它。但這並非向影子屈服,而是不捨棄身為人的原則,去接納影子,把它當成自己的一部分,將它融入自我內部。和讀者一起去體驗這過程,並且把這感覺與讀者們共有,這才是小說家最重要的任務。」雖然在不少雜文中可以看到村上春樹的幽默與自嘲,但我覺得小說家骨子裡總有掩不住的傷感,誠如他自己所言的「對人生的疲勞感」,這是學校教育不會教的東西之一。

 到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擔任駐校作家時,村上春樹完成了《發條鳥年代記》,把關注焦點從愛情、教育,轉移到日本歷史性格所形成的民族性,關注國人如何在自尊與自卑之間來回掙扎,對小說家來說,要努力對抗的是器量狹小、獨斷獨行的命運,感到害怕的則是空洞的用語、被篡奪的理想與僵硬的組織。書中寫到主角在蒙古原野正中央行走時,所感受到巨大、宇宙性的慈悲:
「在那樣荒涼的風景中默默前進時,有時候會失去所謂自己這個人的整體感,而被一種逐漸解體下去的錯覺所侵襲。」那或許就是神所看見的吧!悲劇能增加深度與感度,到了《1Q84》書中,內容除了涉及二戰日本侵略行為及戰敗後之種種,吳明益老師並認為此書以人類學作品《金枝》為原型,同時探討了從巫術、宗教到科學的人的思維,是村上春樹另一部拓展寫作格局的作品。小說中寫到「無論冷或不冷,神都在這裡」,很多人將寫作視為救贖,但人不能被治癒,只能被赦免,全書都在尋找活著的證據。很動人的意念,也是很強悍的實踐。思及老師談到現今定位不明的國文教育,便令人憂心,欠缺語文教育所需的科普、社會、法律等文本素材,也沒有多元道德標準的文學閱讀,到底要怎樣才能讓這樣的作品在課堂上被討論與重視呢

 因為村上春樹實在是個太值得討論的作家,以至於村上龍的篇幅受到了縮限,事實上村上龍成名的時間比村上春樹早,從得到芥川賞拿到文壇通行證之後,便一路扶搖直上,名利雙收。他的早期作品《69》描寫全共鬥時期,是嚮往社會主義、對抗威權的青春小說,吳明益老師以為成長小說的啟蒙多來自於性,但此書卻以政治啟蒙的方式,開展另一種可能。另外,《接近無限透明的藍》和《寄物櫃裡的嬰孩》,也是令明益老師印象深刻的作品:前者描寫軍事基地城市年輕人行為,麻痺自己只因不想再感傷,戲謔人生是為了反抗對他嗤之以鼻的社會;後者把當時的棄嬰事件寫入小說,以兩個被發現在寄物櫃的嬰孩成長為主軸,從孤兒院的純真寫到收養家庭的種種成長與幻滅,筆調冷冽。而他的《援助交際》一書,更使此語成為年輕女孩性交易的專用語,書中對於少女的心理狀態描繪細膩、掌握精準,讓明益老師讚嘆不已。

 閱讀這種社會系的小說,其實是會猶豫的,就像看韓國導演金基德、补贊郁或奉俊昊的作品,彷彿感受到金屬的冰冷尖銳,戳刺著感官與思想,帶來自虐不適的痛。村上龍的料理小說相較之下較為親切,像是寫甲魚,
「好像在吃大海一樣」,而魚湯能保護人們免於感傷,除了裝滿海的香味,還裝滿了勇氣。但偶爾還是會有隱隱作嘔的描寫,如寫鱉會勾起人類生食的記憶,「在京都的鱉店,我用蛀牙的牙齒咬著那個滑溜溜的爬蟲類的肉,頓時令我感到暈眩,搞不清自己身在何處。然後,後腦勺的頭蓋骨前慢慢滑下一道螢幕,影像就像是劣質的錄影帶,而且,只出現了很短暫的時間。」或是「我把服務生切給我的深粉紅色牛肉放進嘴裡。每次吃這裡的牛小排的時候,都覺得自己很殘酷。好像嬰兒薄薄的舌頭在舔嘴裡的黏膜,滲出的肉汁刺激著喉嚨。」還有夢中發現浴缸裡竟然有許多小魚成群結隊的在游泳,魚鰭閃閃發光,好像銀色的地鐵駛進月台,然後「女人看著在空中飛來飛去的魚群,說好像在放煙火。不一會兒,她說身體很痛,我把她的浴衣脫下來一看,不禁渾身發毛。女人的全身長出許多軟軟的突起,好像長滿了小魚膘,全身就像河豚的肚子一樣。」看到這種具象的描述,怎麼會有人還吃得下河豚呢

 我對村上龍並不熟悉,透過老師的介紹,知道他過著不注射麻藥就無以為繼的人生,因為「小說太像麻藥了,我只有在針筒刺入手腕時才活著」,他注視現代社會的狂歡與荒涼,一邊是黑夜,一邊是白天,把自己拋擲在可怕的境地。他書中的人物陷入寂寞迴圈,也代替偏激的他批評政府,因為對人民向西方文化靠攏的心態不滿,所以也寫了《長崎荷蘭村》來加以針砭,這真的是個很不容易快樂的人。吳明益老師述及作家如何對付自己時,他很贊同當經驗和想像力用盡了以後,作家真正的戰鬥才開始,而村上龍就像日本忍者一樣,用一株每天都會長高的小樹來練習跳躍能力,繼續鍛鍊自己的寫作高度,這是小說家的自許。在老師的強力推薦下,我買了村上龍最新小說集《55歲開始的Hello Life》,看他如何關注中老年議題,也想想一旦展開另一種人生,我們有沒有勇氣變成另一個人

 演講最後,老師以「寫作是在青春時設想死亡,年老時回想青春」作結,我也以
閱讀是:在困境中探索出口,在順境中找尋歧路」作為回饋,今日午後講座如同一場閱讀之旅,有衝擊,有困惑,也有峰迴路轉的柳暗花明,感謝老師在百忙中的用心準備,結束後就是我們聽眾的行動與用功了。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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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畝桑田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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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
2016/12/22 10:22

寫作是青春時設想死亡、老年時回想青春,這話很有意思。

其實寫作是只因自己喜歡而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