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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地圖的詩旅
2016/02/24 10:21:46瀏覽391|回應0|推薦26

   詩人自十八樓的窗口垂直下望,車輛來來往往,「我以凝聚的目光阻擋它們,推動它們,我像炒豆子一樣混合、攪拌它們。行人被我推開百來尺之後方才伸出手腳成為人形。正在我下方時只是一個個摔扁了的鍋蓋。」高高在上,眾生渺小而微不足道,想必這便是神的感覺吧!能以凡俗人事寫神的萬能,這是秀陶的散文詩作品,節錄自出版不久的詩選《會飛的手》。逾半世紀的創作,卻只選錄五十首詩作,可見詩人嚴謹的自我要求,每首作品皆頗有可觀,想像空間遼闊,端看讀者的敏感與悟性如何詮解。

   讀完全書,我覺得詩人習慣自現實取材,再以劇場方式搬演,尋常起筆卻有非常之感,有一種大隱隱於市的靜觀自得。像是〈冬晚〉:「夜總是打街的左邊到來,向市場的那一頭走去,一到人多熱鬧的地方,它便忘形了,變得亮了起來,一直要離開了兩三個街口之後,才會記起自己的身份,才老老實實地又黑了起來。」乍看完此段,立刻讓我想起電影《醉生夢死》的段落,場景之一的市場小徑總是黑,那是劇中人由外在世界回到家的必經通道,由光亮回到幽暗,從應付他人到面對自己。亮是假的,黑是真的。或是〈選心〉中的我,決定穿戴一副骷髏,為其挑選外型、器官與性別,最後遲遲難以決定的竟是「心」。結語提及內心不明的美女胴體,竟比白骨更令人不安,多麼像是一齣黑色驚悚劇。

   詩本抒情,散文詩亦如是,幾首小詩清淡雋永,卻是情韻裊裊,餘味十足。是〈面容〉詩中的「我也許會飛舞,但不堆積。我只是一片雪花,與任何其他的一片都不同,當妳欲眠未眠時我將無聲地融去」,和徐志摩直抒胸臆的〈假如我是一片雪花〉詩中,「那時我憑藉我的身輕,/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 / 消溶,消溶,消溶 — /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同樣是愛,前者溫柔自由,後者熱情佔有,風格明顯不同。另有「一片漆黑的窗外,不時地有一火也不知是流星還是燈光浮過;又不時地滾過小小的市鎮,燈火便變得茂密一點。」的詩句,描述作者乘坐夜行車時,在不該醒的時辰醒在不該醒的地方,光點明滅閃爍,鄉愁隱隱。

   我非常佩服詩人經營畫面的能力,像是另一首同樣寫雪的作品,作者說「下雪天最大的好處是深深的一步一個處女,一步一個歷史,過癮透了,其他的也都還在其次」,而在鏟了五分鐘的積雪後,他喘著鑽入車內,「打著了火,冬日有光無熱的太陽,穿不透密封的雪層,卻也將車內映得四處通亮,於是坐在巨大的燈泡內我便也鎢絲樣的發起光來」,譬喻絕妙,讓人忍不住拍案叫好。想像一片白茫茫大地上,倏地亮起一處光,而自己是加熱至白熾的鎢絲,真是令人讚嘆的意象。另外,也有安靜清晰的書寫如〈小街的九月〉,「沿著鳥聲與蟬鳴搓成的繩子走。拐彎處雜草輕輕。樹腳下一隻褪色的香煙盒」,將聽覺視覺化,一路領著讀者行走,然後停佇在煙盒之前,一段故事即將開展,彷彿是電影的開頭,引人遐想。

   抒情、敘事之外,以詩說理的作品尤其深得我心。不管是將鏡子視作時間的深井,裡頭積滿各種物事,這些物事跌入後便留在裡面發酵,「待成為酸酸黃黃釀壞了的詩那樣的東西時,便有人來打撈,大塊小塊的都各有用途,最小的碎片都可以修切成口香糖那樣送去廟裡作籤文供人咀嚼」,這些物事不就是記憶嗎?或者是〈魚勸〉詩中的「如果你對時事不滿,常懷悲憤,便養一缸魚吧!創造另一個隔了一層玻璃的世界,由自己主宰、治理。治大國如養小魚,你高興叫它什麼國都行,由你叫它今天是星期幾便算星期幾」,直白口語,卻蘊含著嘲諷與無奈。當然也有生活細節的觸發,如某個早晨,「我坐在窗前,太陽正盡職地、絕不偷工減料地烘著,要把一切都烘成道道地地的,貨真價值的夏天」,是什麼樣的人有閒情觀看陽光的烘焙呢?答案揭曉,退休生活就是可以在不定時的不定點做些不見得有趣的事啊!

   秀陶擅長從具體事物提煉抽象哲思,例如〈養鳥〉這件事,它最後的結語可以是:「現在我眼前的景象只是一幅無生無死,不勞而獲人世少有的大歡欣」;又如他寫〈筷子〉:「一個拿得起筷子的人,人生便有了基本的肯定,有了起碼的生之樂趣。一個拿不起筷子的人,不是離出生太近便是距死亡不遠」,以日常的食具談生死,可謂舉重若輕。秀陶在本書附錄〈簡論散文詩〉中,以研究兼創作者的身份,提出寫作散文詩的建議:文字但求準確流暢不炫技,意義重於華麗;內容上言之有物,寧取具體迴避抽象。至於取材,他認為日常生活往往是藝術的沃土,「名句生自東籬采菊,生自茅草中看見牛羊就是證明。自垃圾一樣的瑣碎中找出瑰寶,才是真詩人。」猶如波特萊爾身為城市的拾荒者,秀陶亦以創作印證了自己的理念。

   〈簡論散文詩〉這篇文章其實並不簡單,除了分析韻文詩、散文和散文詩的差異外,也介紹國內外優秀的散文詩作品,如紀弦、商禽與Henry Michaux的詩作。其中譯介散文詩大師Francis Ponge的作品,相當精彩,像是以物理學的描述寫〈雨〉,或〈蝴蝶〉詩中將蝴蝶譬喻成焰火不會蔓延的飛行火柴,更令人讚嘆的是擬人且哲思化的〈論水〉。如提到水的惡習是對重力的偏好,「它使盡了一切方法去滿足這偏好:鑽漏子;穿透、浸蝕、濾過無所不來。這種惡習是內在的;它常無盡地作賤自己。次次都不怕丟臉地放棄形象,伏在地上不動,就像是教士的某種儀式似的。立意要每況愈下,剛好是精益求精的反面。」意有所指,卻不顯露不濫情,既精警又耐人尋味。

   詩人Pierre Reverdy曾說:「詩,一定要攻擊,最起碼也要規避理性的束縛。一首詩就是一途旅程,自己創造自己的終點。」求新求變是詩旅的地圖,寫詩也好,讀詩也罷,沒有固定的指標,我們只能走在自己的路上……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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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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