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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冬天在清泉崗
2021/09/07 02:00:15瀏覽842|回應1|推薦8

服兵役時,駐紮在渺無人煙的海邊,距離最近的村子只有二十來戶隱在瓊麻林中的人家,和一間什麼也買不到的小雜貨店。七月報到時天清氣朗,站在營房前,左邊荒原後是青綠的山巒,右邊空曠草原外,就是藍天和無邊無際的大海。生活雖然簡陋,每天看海上日出、在草原散步、對拂面海風,在晴空下數海上點點漁舟,不久就平復了遠離城市的失落心情,適應了鄉居生活。

然而,夏去秋來,雲層遮去陽光,山海之間刮起狂風,草原上只有稀疏散落的的野菊花,垂著頭隨寒風搖擺。我們只能成天待在鐵皮搭建的,孤零零的營房中躲避風寒。四野無人,最近的營房在十分鐘路程之外,即使強風掀去了我們的屋頂,也沒有人知道。七八個背景各異的兵員從早到晚擠在五六坪大的營房中,缺乏共同的語言,沒有個人空間和隱私。夜裡躺在通舖上聽寒風呼嘯,不禁思念起城市的一切,和悠閒自由的平民生活。

就在這樣困頓的時刻,忽然收到上級公文,調我到台中營部支援年度球賽。同學老蔡家在台中,在成功嶺受訓時,每個週日總是以蔡家為據點,一起撞球、吃冰、逛書店。對台中留下美好的記憶。能夠回到城市,真是好消息。我請了差假證,拿了免費的公務火車票,帶著簡單的行囊,離開鄉村,奔赴久違的城市。

台中營部隱藏清泉崗外圍一片荒野中,搭巴士到站下車,只見一片樹林,不見軍營。經路人指點,穿過林間一條小徑,才看見營部大門的衛兵崗哨。接待我的是一位方面大耳,笑呵呵的少尉康樂官,歡迎我來參加團部球賽,比賽時間、參賽隊伍、我方隊員等詳情一概沒說,領著我到軍官宿舍,自己回去上班。軍官宿舍是個面積大過籃球場,屋頂有兩層樓高的倉庫,除了走道兩邊的二十張單人床外,幾乎空無一物。諾大的空間只靠一端敞開的出入口採光,相當昏暗。我將衣物放進床下的塑膠籃,拿了分給我的鋁盆洗把臉後,無事可做,但軍營中不好亂跑,只好獨自待在空蕩盪的宿舍裡等吃晚飯。

笑呵呵的康樂官是預官,同樣住在軍官宿舍,黃昏時帶我到餐廳吃晚飯,飯後回宿舍,介紹室友,認識了禿頭情報官、老廣通訊官、高個參謀、包排長、和三四個預官。大統艙宿舍裡只有幾盞高懸在樑上的燈泡,入夜後十分昏暗,軍官們回到宿舍後無事可做,大多嘻嘻哈哈胡扯,偶爾聚在床鋪上玩撲克牌打發時間,九點半就熄燈就寢。

營部每天一早以唱國歌升旗開始,我的工作是打球,康樂官要我升旗都不用去了。整天在大寢室裡閒晃,時間很難打發,期盼早點開始球隊集訓。康樂官到處拉伕,一兩個星期後湊了七八個人,安排一周兩次練球。大家零零散散來了,胡亂地投投籃,連雜牌軍都談不上,應付一下,草草收兵。至於比賽,也是做做樣子,只打了兩場,沒有什麼觀眾,也沒有人在意輸贏。看來康樂官的任務是寫個報告,幫長官列入年度政績,大家交差了事。

營部在清泉崗郊外,正值冬天,入夜以後空曠昏暗的營房更覺得淒寒。營房中間有一口鑄鐵爐子,晚上大家揀來枯枝生火,圍著爐子取暖閒聊。有天有個家住台中的軍官帶來一口鍋子,號召大家出錢,晚上圍爐煮湯取暖。大家熱烈響應,各出兩三元,當晚康樂官負責,買了魚丸、玉米、蘿蔔等食材。鑄鐵爐子上煮上滾水,熱騰騰的火鍋冒出香氣,吸引大家用自己的鋁飯碗盛上一碗,圍爐喝熱湯。

燒滾滾的火鍋湯暖胃,全身都熱呼起來,大家開心說笑,有預官提議老兵說戰場經歷。又瘦又乾的通訊官話匣子打開就關不住。他說抗戰時期日本人侵擾,不能安心做莊稼,為了吃飽飯14歲從軍,被派去做通信營長的勤務兵,沒有想到當兵還是有一頓沒一頓的。還好他自小就會捕蛙抓蛇,有機會就施展身手,奉獻給營長開小灶,自己也跟著加菜進補。營長看他機敏,讓他跟著學通信技術。小學沒有畢業的他,硬是抓住機會,一步步從下士一路爬昇到中尉軍官。通訊官生性樂觀,再苦的往事讓他用廣東腔說出來,好像都充滿了樂趣。

光頭情報官是北方人,讀中學時縣城被日軍佔據,在街道上佈置了崗哨。有一次他經過崗哨按規定向日本兵敬禮,莫名其妙被甩耳光,讓他決心抗日。他輾轉逃脫加入國軍,因為識字,擔任文職工作。有一年夏天部隊移防,太陽下背著武器背包步行,為了趕路沒有吃飯,水壺中滴水不存,饑渴疲憊。途中行經一個小溪,一聲令下,大家開心地奔去猛灌溪水。繼續沿河上行不久,發現溪水上游淺灘躺著七八具死屍。情報官說,戰時死人看多了,不稀奇,口渴尿也喝過,髒水喝了也沒事。胖墩墩的情報官看似平靜的臉上,還是閃過一絲陰暗。雖然他是個友善的人,但他的官銜還是讓我顧忌。情報官是否需要刺探同僚的情報?會不會偷看我枕下日記本裡的反動言論?

預官對戰場的事一無所知,只有聽的份。火鍋湯一人一碗,三兩下就喝完了,大家慢慢散去。中興大學畢業的小林提議帶大家去看老師,什麼老師?小林神秘兮兮地說,跟我來就知道了。幾個預官跟著小林,在黯淡的月亮和手電筒微弱的光照下,穿過營房外的樹林,來到有七八間農舍的聚落。我糊里糊塗跟著小林逕自走進一戶人家,在昏暗狹窄泥巴地的廊道中拐了兩三個彎,來到一個房間。屋樑上一盞黯淡的燈光下,是一張堆滿了剪裁過的布料的桌子,桌旁一個年輕的姑娘被我們驚動,抬頭看到小林後淺淺一笑,又低頭繼續縫紉機上的工作。小林逗她,她也不搭理。直接闖入人家,我覺得不安,逗留了幾分鐘,也就離開了。才知道,原來是裁縫老師。

籃球賽結束後,我在營部的任務完成,應該返回部隊了。但是康樂官不提,我也樂得繼續逍遙。週末總是跟台中老蔡一起逛街瞎吹打撞球吃福州意麵。聖誕節快到了,包排長早早就預告要參加大學生的聖誕舞會。聖誕夜老蔡帶我參加他妹妹靜宜同學舉辦的舞會,玩到半夜才興盡結束。那時剛畢業,沒有工作和收入,因此雖然舞會玩得開心,只把它當作娛樂休閒,點綴青春歲月,連交女朋友的念頭也不敢有。

週一晚飯後回到寢室,就聽見包排長興高采烈地述說他的聖誕舞會。他說,自己冒充中興大學學生,跟女生聊得愉快,開心極了。又瘦又高的包排長大約三十多歲,是山東流亡學生,跟著軍隊撤退到澎湖,以為可以繼續學業,結果被迫當兵,接受軍訓。包排長說,整天穿一條紅短褲在澎湖惡毒的太陽下操練,吃辣椒配飯,晚上睡水泥地,大家搶被子。後來高年級的同學反抗,幾個帶頭學生和校長被槍斃。包排長個頭小,幸而沒有入伍,被送到員林上中學。但畢業後無親無故,還是做了職業軍人。看看包排長,為他心酸,想讀大學,沒有機會,想娶老婆,沒有條件。跟包排長比,我們何其幸運。這些年生活條件改善,包排長娶妻進大學了嗎?

過完年,我也不好意思繼續逗留,康樂官大方地給我開了張三個星期有效的差假證,讓我一路逍遙回部隊。離開的那天早上,天氣陰冷,光頭情報官特地送我去搭巴士。我們沿著山路到大肚路,路上空曠無人,北風凜冽。在此廝混了兩三個月,離情依依,卻不知道要對默默伴著我的情報官說些什麼。巴士站到了,我們說了些道謝和保重的話。我望著情報官離去,心想清泉崗大寢室的時光已經過去,我再也見不到那些軍官了。

過往的事,有些數年如一日,混混沌沌,沒有留下多少記憶。清泉崗的行旅,雖然只有兩三個月,卻留下深刻的印象。直到現在,還記得那個陰冷的早上,情報官踽踽遠去,消失在山路下厚重的背影

( 心情隨筆其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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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r Norton 黑幫哪裡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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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07 17:28
很有感的一篇好文章,冬亱爐火前的故事熱播,年輕的好歲月,至今珠璣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