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失業是什麼滋味？告訴你，很辛苦，因為我經歷過。

兩個問題

失業沒有收入，首先面臨的就是財務問題。好在那時妻子有收入，加上公司寬厚，給了我六個月資遣補償，因此沒有立即的財務威脅，算是最小的問題。再來是面子問題。有一個多年球友，每個週末打球都會遇到。有一次打球，我隨便問了一句關於他工作的事，他告訴我已經離開。我毫無警覺，追問一句，現在在哪兒工作？他很尷尬地告訴我，在家做day trader，就是小本買賣股票，賺點蠅頭小利。我很後悔追問，但我的朋友只尷尬了一剎那，週末繼續打球，若無其事。我臉皮薄，失業後躲開親友，就怕人提工作的問題，一句話愛面子。面子雖然無關溫飽，但心態不堅強。還是會影響心情和生活。

求職艱難

我那位失業的朋友大約五十歲，雖然有些專業技能，但始終回不到職場，一直靠老婆賺錢養家。好在他有間出租房，兩個兒子大學畢業後負擔減輕，日子還是過得下去。我失業時孩子才上幼稚園，必須找份工作，繼續奮鬥下去。但是人到中年，求職有多重障礙。第一重障礙是自己的心態。出校門工作了一段時間，累積了一些經驗和成績，所以對職位和薪水都設定了標竿，不會低就。但自己期望的職位空缺本來就不多。何況，從雇主的角度看，願意出比較優厚條件僱用職工的，當然要挑最好的，我有什麼資格中選呢？我被資遣前一兩年，公司業績已經在走下坡，股價直直落，大家明白，裁員是遲早的事。我也四處打聽，尋找工作機會。曾經申請過兩個很好的職位，心裡明白，憑我那一點三腳貓的本事，只是試試看，不會有機會。

空心老倌

總公司瀕臨破產的消息在業界傳開，有個一度業務上合作過的同行K，新開了家公司，找我去面談。K在業界有些知名度，能言善道，作風海派，朋友很多，表面看來是個能夠呼風喚雨的人物。K的公司在東區一棟體面的大樓高層，裝潢氣派，但面積不大，靠牆有五六間個人辦公室，靠窗開放空間擺放了七八張辦公桌。我們對彼此都有了解，沒有深談長談，K就邀我加入，大方地答應薪水照舊。我即將失業，急著找工作，K的邀約的確讓我動心。但是，我瞭解K外表精明，內裡實料不多。加以K沒有說明公司的發展方向，致勝策略，和我加入後的角色任務，讓我有不少疑慮。而且，我知道這個行業需要大資金，足夠的專業人力，長期耕耘才能立足。K的公司頂多十來個員工，看來將比兵多，成功的機會不高，仔細考慮後，婉拒了K的邀約。後來，有兩個舊識加入K公司，聽說還成為股東。又過了三四年，忽然傳來K捲款潛逃大陸的消息，投資人的股份化為烏有。其中一位股東兼高管因此遁入空門，不問世事，不見親友。又過了幾年，忽然傳來K英年客死他鄉的消息。想起當年往事，令人唏噓。

無用白領

直到資遣失業，找工作還是沒有進展。也曾動念搬到鄉下，消費低，日子好過。但是想到孩子的教育，妻子的工作，和來自親友的壓力，很快就打消了念頭。想想出校門後，自己一直待在冷氣辦公室，做的不外是開會，看公文，上電腦，談業務等工作。白領工作找不到，能夠開小吃攤嗎？即使放得下身段，還真不會。擺地攤如何？也真不行。有個朋友的哥哥是職業軍官，服役期滿，退休後有不錯的月俸，加上在軍校兼課，單身的他，日子過得舒坦。不料他迷上炒股票，沒幾年就賠光了積蓄，賣了房子還不能抵債，生活費都有問題。他唯一想到的就是小本經營，擺地攤。因為他愛面子，落魄以後不跟親友聯絡，擺地攤能夠賺多少錢？沒有人知道。在鬧區擺地攤，時常要躲警察。有一回為了躲警察，跑上高架橋，到底有些年歲，不幸從階梯上摔下來，就此離開人士。好好的退休日子不過，落得如此悲慘的下場，令人慨嘆。所以，百無一用是白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賣小吃，擺地攤都不行。

酒肉朋友

找工作一時無解，暫時放下，還有一個實際問題，就是白天何處去？平日習慣了早出晚歸，失業後一週突然多出五個白天，總不能整天窩在屋子裡吧！加以那時女兒上幼稚園，請了一個保姆，午後陪伴女兒，兼打掃房屋，也不方便待在家裡。還曾經動念租張辦公桌，白天有個去處，白花錢，沒有助益，當然不能行。有個老友做外貿生意，夫妻二人僱兩個助手經營，但業績不錯。我們年輕時就認識，從單身到成家，多年來一直一起玩樂，我有空也常到他辦公室串門子。於是我想到他，反正我閒著，也許可以去他公司打雜，幫點小忙，完全免費，免得自己閒得難受。頭一兩次和往常一樣，近午前帶了便當去，大家一起吃吃聊聊，很開心。但再去感覺氣氛不好，冷眼冷語，就不再去了。去年防疫隔離期間也有類似的經驗。我們返台，不知道防疫嚴格，進家們後就不能外出，有些慌了手腳。有個相識不久的鄰居當天就送來吃食，讓我們不至於挨餓。有個住得老遠的朋友，第二天趕著送來大箱米麵菜肉口罩等補給和現金。另一個住在隔壁樓的老友只來電招呼，14天隔離期滿後，還躲得老遠，視我們為瘟神。中學學過一句西諺：A freind in need is a friend indeed，遇到困難時才能考驗友情，分辨哪些是患難之交，哪些是酒肉朋友。

何處蹲點？

失業後每天還是按時出門，送女兒去幼稚園，送妻子去上班。國父紀念館好停車，是我去得比較多的據點。庭院中有樹木，池塘，花圃，平日人不多，在樹蔭下沿著步道散步賞花看魚，是上班時不敢想的休閒活動。但此時煩惱多，哪有閒心欣賞風景？在庭園走走不過是打發時間。通常走了一圈後，去附近買份報紙。紀念館樓上有些桌椅，給學子溫習功課，平日空位很多。我選個僻靜的角落歇息看報，瀏覽招聘廣告，印象裡，沒見過一個合適的工作機會。上班時時間不夠用，沒有辦公室可去了，漫漫長日實在很難打發。在紀念館頂多耗半天，午餐後的時間如何安排？想到台北的公車四通八達，搭公車隨意逛是很好打發時間的方法。於是不久後，我的日程形成了規律，就是一早送了妻女後，到國父紀念館蹲點，下午乘公車漫遊，黃昏回紀念館，開車載妻子回家。

公車漫遊

台北的公車舒適方便，平日乘客不多，的確是漫遊的良伴。為了打發時間，我選擇行車路線長的公車，選後座靠窗的位子，望著車外，樓房，商店，行人，和汽機車匆匆掠過。公車一站站停靠，翹首等候的人上車，到站的人下車，每個人趕著按時上台，扮演他的角色。我沒有舞台，只是個旁觀者，不用趕時間，四五十分鐘，或一小時，坐到終點站。或者，有喜歡的落腳處，就半途下車。陽明山是一個很好的去處，風景好，進公園走走，加上來回車程，很容易耗去一個下午。有時在山仔后下車，吃一客自助餐後，到文化學院校園逛逛。還去過天母，北投，淡水，新店，木柵等近郊，都是很適宜的半日行程。平時很少搭公車，這一段時間嘗試了不少從來沒有搭乘過的公車路線，沿途看到很多未曾注意到的街景，也算是意外的收穫。起初，也常去台大校園。有一回在校園裡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仔細觀察，的確是個熟人。上班時間，他跑到這兒幹嘛？難道跟我一樣，失業了嗎？趁他還沒有發現，我悄悄地撤離。從此以後，我不再去台大，免得遇見熟人尷尬。

短暫棲身

失業個把月後，事情出現了變化。有一個久久不見，八竿子打不著的遠房親戚，偶然在長輩家裡遇見，居然很關心我的工作，告訴我她有一個經商的閨蜜R，正在找人，要了我的履歷表。幾天之後，居然收到R來電，約我去面談。R跟她的日本丈夫經營一家電子廠，並做進出口貿易。他們的公司在一棟很新的辦公大樓，不到十個員工。他們告訴我，想要找一個人幫忙拓展業務，至於拓展什麼業務，並沒有細談。我看不出來自己對他們能夠做出什麼貢獻，談過就放在一邊。沒有想到，過了兩三天，R已經打聽了我的背景經歷，又約我前去，問我對薪水的要求。我獅子大開口，日本老闆爽快的打八折，我暫時結束漫遊的日子，回到辦公室。但我明白，當老闆的不是做慈善，給我100元薪水，至少要幫他們賺個150元吧。他們公司的資源有限，我看老闆期望的是我能夠隻手打天下。我雖然有些工作經驗，但如果真有三頭六臂，大概已經自立門戶，不會寄人籬下了。所以，就抱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心態，在此短暫棲身。

另拓新局

據說國軍在大陸時戰力薄弱，屢屢戰敗，就要撤退。“撤退”太難聽，有人發明用“轉進”代替，也就是說，不是退，只是轉了個方向繼續前進，實在高妙。我在被裁員前，已經預期中年求職困難，想到一條“轉進”之路，就是辦移民。想到就做，過程十分順利，半年左右獲得批准。兩個月後，一家人三口箱子，飛到異鄉，開始人生另外一段旅程。

曾經看過一篇有關日本中年人失業的報導，說日本男人通常是唯一養家的人，在家中地位尊貴，一旦失業，不敢告訴家人，每天一早還是穿著整齊的西裝領帶，提著公事包出門，到公園晃蕩到晚上回家。每個月取出儲蓄供給家用。比起那些在公園裡暗自咀嚼失業苦楚，漸漸老去的日本人，我們幸運多了。回想起來，因為失業，才辦理移民；因為移民，才有機會體驗異國生活。本以為山窮水盡，沒有想到轉一個彎，就見到柳暗花明另外一個世界，既是幸運，也因有無數貴人相助。想到陳之藩的“謝天”，這一生裡得到太多的外來助力，有知道的和不知道的，感謝之情無由表達，就謝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