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詐騙電話猖獗，每星期總要接到十幾通，實在不堪其擾，因此陌生來電，或者不接，或者跟他們胡扯。今天週末，跟妻出門吃早飯，又接到一通陌生人的來電，以為是詐騙電話，故意用有氣無力的音調應答。一個年輕白人的聲音說“安東尼，我是華倫，你聽得見嗎？”我說，打錯了，不是安東尼，隨即掛斷。這個華倫不死心，又來電留言。留言很長，大意是說，上次走錯路沒趕上面試，謝謝又給他一次機會。可是路不熟，GPS帶著轉來轉去，還是找不到地點，請安東尼回電確認地址，希望趕得上今天的面試。這個年輕第二次面試找不到地點求救，卻又打錯了電話。

吃早飯時，跟妻聊起這通電話，覺得這個年輕人求職不用心，跟我們不同。移居美國後第一個工作機會是通過報紙上一則很小的徵人廣告得到的，面試在一個沒去過的城市，因此前一天由妻陪同，開車從高速路到面試城市，找到地點，看清楚了才放心回頭。當天準時抵達，面試順利。兩個年輕老闆最關切的是：我的專業還行，但是工作偏離所學，改回原專業能行嗎？我說，移民到一個陌生的國家是一個大挑戰，比起來工作轉換只是小改變，當然沒有問題。雖然薪水微薄，剛上班還是非常激動，因為它是我在美的第一份工作。離開那不到十人的公司許久了，永遠不會忘幫我站穩腳步的那兩位老闆 Marc Bocardi和Rich Martoglio，幫我在異國站穩了腳步。

由於移居城市高速路多，錯綜複雜，當時又沒有GPS，初來上路非常小心。我開車，妻看地圖指路，即使如此，走過多次的高速路交叉路段，稍不留神就走錯。走到陌生的街區摸索方向更要謹慎，稍有差錯就可能發生車禍。妻初次自己上路，是去過好幾次的小姑家，規劃好不上高速路，只開小街，順利的話只需15分鐘。但經過的路段左彎右拐十多次，雖然做足功課，拐錯一個彎，還是遇到最壞的狀況，妻被逼上了高速路，迷失了方向。雖然著急，只能看地圖，找人問路，折騰了兩個小時，我在家正猶豫是否報警時，終於接到妻來電，開到小姑家。移居之初，遇到很多類似的挑戰，比如，六歲，不通英語的女兒，第一天放學就搭錯了交通車，讓等在門口的我們乾著急。其他的就按下不提，再談求職的事。

妻的想法跟我一樣，為了養家，什麼工作都可以做，也曾去越南城應徵牙醫助理。後來她到華人科技公司做文書，不甘心，半年後辭職花錢上短期電腦補習班。畢業後，照樣看報紙人事版求職，通過一則郵票大小的廣告，找到一個臨時工作。妻在人力派遣公司面試，工作的公司在另一個城市。妻上班前的週末，我們一家三口開著龐大的雪佛蘭老爺車，到郊外探路。這家高科技公司位隱身在山谷中，山下有大片農田，春天時，山腳油菜花田將原野染成一片鮮黃。

妻上班後工作順利，三個月的臨時工幾度延長，一年後被這間高科技公司僱用為正式員工。公司辦公室在空曠的山谷中，庭院裡花木扶蘇。庭院外就是高低起伏的山巒，春天一片青綠，夏秋轉成乾黃。山谷中渺無人煙，倒是常有野馬和馴鹿穿過，夜間開車出入，要特別小心，以免造成傷害。

能夠在這樣的環境工作，是妻的福氣，也是她不斷耕耘得到的回報。妻讀書時不上心，上班卻非常認真，無論怎麼辛苦，都全力以赴。有一度負責維護公司網路系統暢通，有問題半夜也得前去維修，難為她獨自在空曠的機房裡，偵測檢修，我雖然擔心，也只能盼著她安全回來。有一次妻晚飯後被傳喚去，工作整夜都無法解決問題，清晨回家洗澡換衣服，又轉回公司拼戰，總算修復了才回家休息。平時柔弱的妻，面對任務挑戰，總是工作優先，不吃不喝不睡也不會倒下去。我暗地裡心疼，卻不得不佩服她的奮戰精神。

有一度我在一個機構擔任主管，遇到一個工作不力的下屬，而這位非洲裔老兄靠工會撐腰，跟我及管理階層對抗，力阻被開除。我無意跟工會糾纏，也怕逼急了他持槍到辦公室報復，於是積極謀求出路。那一年，不只工餘讀書，時常清晨四五點起床，寒天披著棉被，先讀兩三小時再去上班。陸續考取了十多個證照後，發信求職。那是2000年互聯網泡沫化前，科技專業奇缺，那間離家最近的公司，兩天後約我面試，早上去下午給聘書，條件優厚，就不再考慮其他機會了。公司位於一個小城市區，停車場上有不少樹木，春天時綠意盎然。半年後股市崩盤，公司大幅裁員，新學到的知識技能幫了我，幾次裁員都得以留任。

這家公司已經去世的創辦人有收集名畫的嗜好，辦公室走道都以名畫裝飾。上班的第一天，有職員帶我到公司儲藏室挑選喜歡的畫作，裝飾辦公室，是我職場中唯一一次的經驗。

這家公司的創辦人來頭不小，卡特總統曾經到訪。他來的前一天大批先遣維安人員來做安全檢查，規劃路線，並封鎖出入通道，讓我見識了大人物出行的陣仗，也給我留下了唯一跟總統同框的，有他親筆簽名的照片。

我們生於貧乏，從小缺乏資源，習慣了自力更生。初到異國，樣樣條件不如人，只要有機會一定全力以赴，抱著“打落門牙和血吞”的心態應對困難，都能一一克服。新移民人人如此，立足之外，傑出的也比比皆是。比如，逃­難到台灣，赴美成為伯克萊加大校長的田長霖；以Garmin衛星導航系統享譽全球，在南投竹山出生的高明環；少年喪父，苦讀成為國際刑事鑑識專家的李昌鈺等。發達的不一定需要高學歷。有個台東朋友，快50歲依親來美，英文不通，抵達次日就跟著朋友做油漆工。半年後朋友轉業，他大膽承接裝修水電工作。看不懂說明書，帶著在美國讀了半年高中的女兒到五金建材行幫忙翻譯。他邊做邊學，建立了聲譽，一兩年後找了幾個西裔青年幫忙，靠著簡單的英文詞彙，兩方比手劃腳溝通，培養了默契，成為可靠的班底。因為朋友勤奮誠懇，工作接不完，收入不錯，卻沒有時間讀書，至今完整的英文句子寫不出來，但並不妨礙他的美國夢。他一人養家，太太是“英英美代子”，五年後家裡有日本轎車和奔馳箱型車，還買了洋房，後院種了芭樂、蓮霧、絲瓜等熱帶果樹以慰鄉愁。如今培養兩個孩子大學畢業，有了好工作，他還是一樣起早睡晚，辛勤的工作。

一個語言不通的中年移民能夠幾年內成為中產階級，本地人沒有理由做不到，但這些舒服慣了的美國青年似乎並不在乎眼前的機會。這位華倫錯過了第一次面試，還是沒有把地址和聯絡電話搞清楚，眼看第二次面試又要砸鍋。美國朋友圈裡也有不少像這樣不上心，不求上進的孩子。有個會計經理，史丹佛大學畢業，兒子是木匠，以打零工維生。有個鄰居，曾經是大學校隊四分衛，經營醫藥業，妻子是老師。他們四十歲的兒子高大挺拔，一表人才，但是無業。一度暫住父母家中，待了幾個月無意離開，他的父親深以為苦。有天晚上一陣爭吵聲後，為父的把兒子的行李衣物摔出家門，趕兒子離開。為母的疼惜兒子，幫忙撿拾衣物，黑夜裡送兒子離開，連旁觀的我們都為之心酸。有個第四代的華人同事的弟弟，名校生物系畢業後，賴在父母家，整天打電玩，偶爾教孩子溜冰賺零用錢。我任職第一個公司大約半年後，有個史丹佛科班出身的應屆畢業生加入，老闆要我幫他進入狀況。這個白人青年衣裝體面，但剛來就遲到早退，再來老闆不在就溜班，不到一個月就被開除了。後來老闆僱用兩個印度新移民，沒有美國學經歷，但是能做肯做，到現在還是公司的骨幹。

新移民求職別的不如人，唯有拼戰精神強過具有天時地利人和優勢的當地人。“富不過三代”也許是上天的安排。如果財富可以一代代不間斷地傳下去，窮人哪有翻身的機會呢？老天還是公平的。